第九章

快返回宴观礼席,周画屏脸上热度才慢慢消下去,神色恢复如常。

周画屏和宋凌舟一起坐下,擡眼向前望去,今日的主角曾大小姐刚好入场,她跪坐在软垫上,静静垂头,等待正宾为她加冠戴簪。

前来观礼的人们多是出于情面,在场这许多人,唯有曾夫人是真心为曾大小姐祝福,她看着已出落有少女身姿的女儿,眼眶不由因喜悦而湿润。

加笄后,曾大小姐顶着繁重的钗冠起身,神情自若、举止端庄,如若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京城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众人纷纷上前道贺,将曾大小姐和曾夫人簇拥在中心,称赞和恭维的话语催化氛围向和谐变化,但这种和谐的氛围尚未维持多久就被一道尖细的声音生生划破。

“妾身丝萍贺大小姐及笄礼成。”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后方被草丛掩映的小道上走来一个女人,女人长得貌美,美得有些艳俗,身上的水绿衣裙和金灿灿的钗簪及其不搭,让她看上去俗不可耐。

周画屏低声向梨雪询问:“那个女人是谁?”

梨雪答道:“曾大人新纳的小妾,五个月前从乐馆赎回来的舞姬。”

丝萍四肢纤纤,即使负有沉重的金饰,脚步也很轻盈,能看出身上有几分功底。

不过,一个出身低贱的妾室为什幺敢来到这里?难道她不知道这种场合只有正经主子才能出席?

周画屏扫过丝萍的腰身,发现那里不像别处纤细,衣袍下隐隐有圆鼓的轮廓。她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丝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是有底气。

曾非有好几个女儿,但唯独没有可以传承家业的儿子,丝萍怀有身孕,如果能够产下男胎,那她以后的境遇会水涨船高,或许有一天能压过曾夫人也说不一定。

但现在还没有瓜熟蒂落,这个叫丝萍的女人太过心急了。

为了不让别人看笑话,曾夫人面对丝萍的挑衅强行将怒火压下来,试图用平和的方式将丝萍劝退。

她先对周遭来客表达了歉意,然后快步走到丝萍跟前,压低声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待着。”

丝萍却不听:“我来都来了,现在就回去也太亏了,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夫人给我介绍介绍吧。”

说着就要越过曾夫人往宾客那边去。

自丝萍怀孕就一直气焰嚣张,曾夫人为了家宅和睦都忍了下来,但今天不行,今天的主角是她的女儿,她绝不容许任何人夺去这个光环。

曾夫人抓住丝萍将她扯了回来,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与清脆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曾夫人的声音。

“我是曾家的女主人,你如果不打算听我的话,那就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别做曾家的人。”

丝萍没想到曾夫人会打她,愣在了原地。

曾夫人向周围下人飞去眼神:“姨娘身怀有孕不宜走动,把她扶回院里歇息。”

然后她收起怒容,在转身的瞬间将笑容堆在脸上,朝众位来客道歉:“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

这场妻妾相争,以曾夫人的大获全胜为结局。

人们喜欢围观看戏,但也不会在人家的地盘不给人家面子,将刚才的事当做一阵风散去,又包围着曾大小姐和曾夫人谈笑起来。

别人家的家事周画屏不关心,收回视线开始品尝桌席上的茶点,她拿起一块茶点咬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见宋凌舟正盯着人群中的曾夫人看。

周画屏好奇问道:“你看曾夫人做什幺?”

宋凌舟说道:“和其他女眷相比,曾夫人的着装要素净许多。”

周画屏朝曾夫人上下打量,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同样在三十年华,曾夫人的爱美之心似乎完全消减,在一圈艳色中,她那身深赭长裙明显暗淡许多,让她看上去十分老气。

想起方才丝萍恨不得全身镀金的样子,周画屏忖度着开了口:“曾非家底单薄,仅有的一点家底也都花在了丝萍那个妾室身上,曾夫人没法打扮自己也属正常。”

宋凌舟微微一笑:“我觉得曾夫人不是没法打扮,而是她自己刻意不打扮。”

周画屏闻言转头:“什幺意思?”

宋凌舟朝曾夫人所在的方向擡了擡下巴:“你仔细观察曾夫人的左手腕。”

周画屏伸长脖子,努力透过人群的缝隙往里看,当窥见曾夫人时,她好像看见蓝色亮光在曾夫人手上忽隐忽现,但曾夫人垂下的衣袖总是挡着,周画屏并不能分辨出那是何物。

宋凌舟适时出来解惑:“曾夫人左手腕上戴了一只金丝点翠手镯。”

又补充一句:“我是在曾夫人方才和丝萍拉扯时看见的。”

金饰本就值钱,掐捏成丝更费工时工力,又有点翠技艺加成,真要估量起来,曾夫人手上的镯子要丝萍三件大全套金饰才能抵上。

曾夫人有那幺多钱为自己置办贵重饰品却藏着不让人看,反而以朴素装扮示人,显然是刻意而为,至于她为什幺如此做,大抵是因为曾家所进钱财来路不明,而至于为什幺会来路不明,问题必然出在曾非身上。

宋凌舟没有想错,曾非这个人有问题,科举舞弊一事八成是他在背后操作。

周画屏看向宋凌舟,脸上笑意明显:“你眼力不错。”

宋凌舟含笑道:“多谢公主夸奖。”

*

清晨,谢府书房。

谢擎手上拿着透镜站在书桌前,桌上铺有一张画卷,正透过透镜查看画卷上那个临江垂钓的老叟。

他看得认真,一阵叩门声将他的神拉了回来。

“什幺事?”谢擎问。

门外的叩门人说:“主上,袁东袁大人求见。”

沉吟片刻,谢擎才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书房门开启,刚才叩门的幕僚带着袁东从外面进来。

谢擎也不说废话,直接问袁东:“你来有什幺事?”

“丞相,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收到我儿的回信,最近大理寺的人又多次找到我家问话。”袁东一边说一边觑着谢擎的神色,虽然谢擎神色淡淡,但他话语末尾不由带上惊惶,“我觉得我儿可能撑不住已经招了。”

谢擎没有说话,仍低头看着桌上那幅画作,仿佛没有听见袁东的话。

袁东额上冒出汗珠,双唇抿紧又张开:“丞相,我们接下来该怎幺办啊?”

谢擎这才把透镜从眼前移开,直立起身子,将目光移到袁东身上,他神色淡淡,和袁东紧张又卑微的模样相比,宛如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

“你慌什幺?事情不是还没查清楚吗?你不说,没人会知道是谁调换的考卷。”谢擎嗓音低沉,让人听了就觉得安心。

袁东听了觉得有理,稍稍舒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注意到谢擎并未将他们两人合在一道,更为做出任何承诺和担保。

谢擎说:“你如果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那我就先行告退。”袁东拱手弯腰,后退着出了书房。

幕僚送走袁东后又走了回来,在回书房的途中他听闻了一则重要信息,需要呈报给谢擎听。

幕僚走进书房便道:“主上,刚得到的消息,曾非曾大人被人以‘宠妾灭妻、暗收贿赂’的罪名给弹劾了。”

谢擎才把透镜擡到眼前,闻言又放了下去,他神色依旧淡淡的,但他拿着透镜不断把玩的手显示出他的内心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谢擎问:“谁弹劾的曾非?”

幕僚回答:“都察院的一名御史。”

“都察院的人,看来是周画屏在背后授意,”谢擎眼光发冷,“他们此时弹劾曾非,一定是发现了什幺,那个宋凌舟有些能耐,倒是我小瞧了他。”

谢擎没有猜错,弹劾曾非一事确实是周画屏和宋凌舟在背后主导。

关于科考舞弊,宋凌舟已有些眉目,找到了关键人物曾非,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证词,无法将曾非带回大理寺提审,所以他和周画屏就想了一个法子,先用其他罪名安到曾非身上,以此为契机撕开突破口来,如果查到曾家账目上有问题,便可轻易引出舞弊背后的实情。

谢擎本以为只要袁家父子不松口此事便能不了了之,不成想宋凌舟不仅让袁宗泰开了口,还自己找出线索顺着摸到了曾非。

是他大意了。

幕僚出言请示:“主上,我们要保住他们吗?”

袁东请王慈帮忙,王慈去找曾非,谢擎看在王慈的面子上才默许曾非调换袁宗泰和任敏中的考卷。

严格说起来,此事没有谢擎直接授意,应该牵扯不到他,可就怕事情败露后有人硬要发疯咬住谢擎。

虽说没有真凭实据,但会对谢擎造成不好的影响。

谢擎没有立即回复,而是点评起桌上那幅画来:“这幅《冬日垂钓图》画得不错,可惜是赝品,河岸和远处山峦神韵飘逸,就这老叟画得不太精细,若是能将老叟仿好,谁都辨不出真假,可惜了,一个拇指大的小人毁了一整幅画。”

谢擎将透镜放到一旁,然后拿起桌上画作,草草卷起来,随意扔到桌前供暖的炭盆理,不消多时,那幅仿作就被烧成灰烬,沉入炭盆里不见踪影。

幕僚静候在旁边,从谢擎这番话中听出了别的意味,谢擎点评的不止画作还有人。

谢擎缓缓开口:“袁家父子是必须舍了,要确保他们不会乱说话;曾非那里派人去知会一声,他能不能逃过这劫就靠他自己了。”

“属下明白了。”

得到谢擎的指令,幕僚准备立刻着手去实施,就在他将要走出书房时,谢擎突然叫住了他。

谢擎问:“靖王现在何处?”

“靖王殿下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了。”

谢擎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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