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遂和李言淑第一次见面,是在腊月寒冬。
从丞相府角门进去,脚程快的青年人也要走好一会儿才能到正房大院。大院正面五间上房,两边是游廊,廊上挂着几笼画眉,温顺得没有生气。
天蒙蒙亮,满院的丫头小厮已经忙了一个时辰。
房内烛光明亮,陈设奢华,连只花瓶都是哥窑青釉弦的,瓶内是几枝寒梅配山茶。
李孟道倚在透雕牡丹短塌上,檀木小几上放着他素日爱喝的龙井。
“丞相,小姐和夫人过来了。”小厮站在帘外毕恭毕敬地通报。
李孟道掸掸衣袖,面露威严,说:“进来。”
李言淑上身外罩粉色羊绒窄袄,下着同色绉裙,头上珠钗点缀,胸前一条缠金海白珠项链,温润华贵。
因为生得秀美,气质又温柔娴静,一身粉色不显俗,反而给李言淑添了些灵动天真。
“很好。”李孟道那张严肃板正的脸终于舒展起来,语气透露出他十分满意。
“父亲。”李言淑先行礼。
李孟道又打量一遍她,提醒说:“今日你头一次入宫见皇上,一定要步步小心,处处留意。”
李言淑又是轻声回应:“嗯。”
她虽不是第一次入宫,但这次李孟道是要带着她去商议立后的事,李言淑才十七岁,心里难免紧张。
李孟道也瞧出来,又宽慰道:“但也不必害怕,父亲陪着你呢。”
丞相府外车马已经准备好,李九贤正在车前候着,见一行人出来,他上前叫了声:“父亲。”
李孟道点头,不欲多言:“走吧。”
两辆马车,父女一人坐一辆,李孟道先上车。
李言淑从角门走出来,脚步款款,身姿轻盈。
李九贤站在木梯前望着李言淑,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李言淑走近时,他伸出手想搀她:“小妹当心。”
李言淑却并未把手递给他,自己扶着车沿坐进车里。
马车踢踢踏踏向皇宫驶去,李九贤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走远。良久,他那种温和愉悦的神色突然消失,满脸的冷漠蔑视,嗤笑一声,转身回了府里。
进了宫门,马车停在宣政门外,李孟道带着李言淑往春秋殿去。宫规森严,闲杂人等一律在外等候,只有琉莹一个人陪在身边。
那时琉莹同样是个稚气的小丫头,但也被这死寂肃穆的气氛吓住,不敢东张西望。
一条笔直的长道走过,朱红的门前站着两位高大魁梧的侍卫和一位太监。
“给丞相请安,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呢。”那太监又将三人引进殿内。
琉莹自认丞相府已经气派十足,但进了春秋殿,她几乎被震惊地说不话来。从规模到陈设,甚至是侍从的气度都在丞相府千百倍之上。
“参见皇上。”三人下跪请安。
赤昭帝从一堆奏折中擡起头,虽已年迈,但仍精神硬朗,眼神清明。他让三人平身,只多看了李言淑一眼。
李孟道说:“昨日皇上下旨封臣女为后,上赐天恩,微臣感激不尽。现特携臣女进宫谢恩,原皇上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同幸……”
“行了,”赤昭帝又垂下头,有些不耐烦:“婚礼的日子已经让礼部在定了,最快也要半年以后,你们回去先准备着。”
语气随意,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赤昭帝与李孟道都已年过半百,不过是向凭着这场联姻,各取所需,将权力稳固地传到下一代。
李言淑当皇后不是目的,李家能成为宗室才是李孟道所求。赤昭帝则看中了李孟道积攒半生的那份家业,只需丞相府的一半,便能补上战争带来的国库亏空。
除了牺牲一位女子的终身幸福,所有人都能在这场婚姻中获利。
三人跪得腿麻,赤昭帝才终于看完那叠奏折,正巧太监进来通报:“启禀皇上,太子殿下从军营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马场呢。”
闻言,赤昭帝摸着那把胡须,略想了想,说:“朕去看看,丞相和你女儿也一道去吧。其余的事,后面再说。”
李孟道赶紧回答:“遵命。”
马场开阔,站在鼓楼上望过去,都是黄土平地。
知道赤昭帝要来,侍从早已备好了帐篷和座位。赤昭帝坐在最前面,李孟道略次一些陪坐在左边,李言淑挨着李孟道坐下。
马场上几匹马在绕着圈奔驰,速度极快。李言淑瞧见领头的那只是红棕马,骑者身形高挺,行动潇洒。
马群行至帐篷前,众人下马请安。
领头的那位走进来,带着些风风火火的气势,开口说:“孩儿参见父皇。”
赤昭帝亲自起身把人扶起来,夸道:“不错不错,这次回来又进步了,一会射几箭给朕看看!”
赵遂擡头,笑着说:“是!”
李言淑这才看清他的脸,五官端正,剑眉英目。笑起来声音爽朗,又风流又自怡。一身玄色长袍显得他身姿笔挺,有种超然的少年风姿。
她自小长在深宅大院,见过的男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所以此刻竟没出息看楞了。
赵遂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李言淑自知失礼,收回眼神,抿起嘴。
李孟道给赵遂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赵遂走过来,说:“丞相免礼。”又问:“这位是?”
李孟道回答:“这是小女李言淑,今日特进宫来谢恩。”
冬日寒凉,寒风呼啸,今天的日光不算强,阴沉沉的,李言淑听到赵遂了然地说:“原来这位就是相府千金。”
李言淑余光看到赵遂在靠近她,心脏越发急速地跳起来。
“本王这厢有礼。”赵遂站在桌前同她问好。
李言淑起身,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还礼:“参见太子殿下。”
赵遂没说话,只是无言地注视她。李言淑下意识摸摸脸颊,以为自己有什幺异处。不想赵遂一言不发,把手一背,走向赤昭帝身旁的位置坐下。
骑兵又骑上马,在马场中央活动起来,向赤昭帝展示近日新练的阵型和技巧,这些都是赵遂训练的成果。
风逐渐大起来,黄旗被吹得翻扬,琉莹把披风给李言淑罩上。
但李言淑仍旧觉得难受,今早凌晨就起来梳妆打扮,又提心吊胆到现在,她本就是个易病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
可偏偏又是在皇帝面前,赤昭帝威严至此,此刻不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父亲也看骑兵看得入神,除了琉莹没人在意她,只能忍着。
真是受罪。
李言淑赌气地想。
等骑兵展示完,赵遂也骑上马,先溜上一圈。一位骑兵骑着马跑在他之前较远处,手里举着靶子。
每跑一段,赵遂就拿起弓射向靶子,每次都正中中心,箭无虚发。
李孟道夸赞:“太子殿下这箭艺,除了皇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赤昭帝很受用,回答:“毕竟是朕亲手教出来的,哈哈哈。”
两个人聊起来,注意力逐渐不在马场上。
赵遂和骑兵朝帐篷骑来时,赵遂本该射向靶子的弓箭,却朝右一偏,射向帐篷。
“啊啊啊啊!”琉莹惊慌地叫出声。
因为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在李言淑身侧。
“言淑!”李孟道赶紧起身查看,发现李言淑并未受伤,才放下心。
李言淑不顾李孟道的动作,眼睛定定地望着马上的赵遂,胸口剧烈起伏。
赵遂也在看她,两个人就这幺隔着众人与风沙对视。
赵遂下马,虽然嘴里说着:“一时手偏,吓到李小姐了,多有得罪。”脸上却没有愧疚之意。
赤昭帝皱起眉,脸色也不好起来。
李孟道忙打圆场,说:“所幸没有大碍,只是受惊了。依微臣之见,就让小女先回春秋殿休息吧。”
赤昭帝点头,又说:“还是传太医来瞧瞧。”
闻言,琉莹赶紧扶着李言淑离开。
太监把两人带去春秋殿的偏房安置,太医很快赶来,请脉之后说只需开服安神的方子即可。
李言淑靠着金线蟒靠背,手撑金色手枕,身上盖着锦被。房内熏香笼火,她喝完药,不适感退下去,倒有些困意。
琉莹守着李言淑睡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是赵遂。
琉莹警惕起来,挡住李言淑问:“太子殿下为何来此处?”
赵遂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面色并不友善,没回答她。
李言淑只是浅眠,被这动静弄醒,睁开眼。她对琉莹说:“不可无礼。”
琉莹听了,不情不愿地蹲下去,说:“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小姐现下可还难受?”赵遂坐在临窗木炕的另一边,问道。
李言淑说:“已无大碍了。”她思索片刻,决定还是说出来,笑着对赵遂说:“方才……谢谢太子殿下。”
赵遂似乎很意外,挑眉问:“小姐还要谢本王?”
“多亏了太子殿下那一箭,我才有由头回来,要是再坐下去,回府肯定又免不了大病一场。”李言淑仍旧带着笑意,“太子殿下不能逾越身份和礼制直接告诉皇上我身体不适,才出此下策的吧。”
听李言淑说完,赵遂反而一时无言,像被噎住了般,脸色更差。
很快,他又不服输似的:“你怎幺知道本王不是故意想要射伤你?”
李言淑回答得也很快:“因为依着太子殿下的手法 ,要是真的想射中我,是绝对不会射歪的。”
她语气轻快,带这少女特有那种飞扬神采,像是发现了什幺大事般开心。
赵遂看着她,终于慢慢地漫上些许笑意。
两个人对视着,彼此眼里的欣赏之情都过于明显,只一瞬间,又都不好意思起来。
“咳”赵遂装腔作势地咳一声,又问:“不知李小姐可有表字?”
李言淑摇摇头:“还未曾取字。”
赵遂看着她的侧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又美又含情,他看到的第一眼就陷进去。他突然有了想法,说:“那本王赠小姐一字吧”
李言淑有些惊讶,以为自己没听清,问:“什幺?”
“宛宜。小姐喜欢吗?”赵遂此时反倒不顾礼节,只问李言淑喜不喜欢,好像知道李言淑一定会接受一样。
果然,李言淑一听这个字就欢喜。
“我很喜欢。”她说。
娟婵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冬宜密雪,有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