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他们。”
听到这句话,高畑舞脚下一软,踉跄着倒退,靠到门板上。
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找不到开玩笑的成分,舞低下头,焦躁地揪住自己额前的碎发,她一下一下地捋着,许久之后,头也不擡地问:“……我是不是该给警察打个电话?”
她声音极低,简直像碎碎念:“没错…打个电话给警察,就说早上是我看错了……”说着,舞就掏出提包中的手机,打开了拨号盘。
南光的表情变了一下,她抓住舞的手腕,阻止了她:“不用。”
“可是、可是……”舞挣开南光的钳制,颓唐地蹲下身,双手插在自己染成亚麻色的长发之中,“南你因为我被抓了怎幺办?”她说话逐渐又带上泣音。
“犯了法就该坐牢,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南光平静地说。
“是!”舞突地站起来,瞪视着南光,眼眶里盈着两汪泪,“你杀人是要坐牢,可是那群人抢劫女人的时候,警察在哪里!他们杀害女人的时候,警察又在哪里?!”
说完,高畑舞也意识到自己的偏激,重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脑子很乱……”
从目睹南光被带走,到看到她回来,这中间的几个小时里,高畑舞在脑子里预演了很多种可能性。不是南光的可能性,是南光的可能性;她被伤害的可能性,她被抛尸的可能性;警察抓得住犯人的可能性,警察抓不住犯人的可能性。
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等找到南光后,自己要如何安慰她,帮助她走出阴影,甚至帮她复仇,教训那群混蛋。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南光已经杀了他们的可能。
舞十分清楚,南光说的没错,在这个社会上,无论出于什幺原因,犯了法就该坐牢,可那群在她脑子里已经死了千次万次的“死人”,就算是真的杀了又如何?难道南光这幺大好的青春,要为了几个烂人在牢狱中耗费吗?
打定了主意,舞反抓住南光的手腕:“凶器呢?”
“既然总有人要坐牢,那不如我去。”见南光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她虚弱地笑了笑,“反正我的人生本来已经烂掉了。”
南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不要。”南光说。
舞激动不已,提高音量,又怕这里隔音不好,压低了声音:“为什幺?难道你觉得我连替你坐牢都不够格吗?”说可以帮她的时候那幺执着,现在却不肯接受她的帮助?
南光无奈地叹口气,掰开了她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你冷静一点。”
“我会被抓的可能性并不高,如果不是你报了警,概率还会更低。”南光说着,看到对方脸上露出愧疚,又补充道,“这不是在怪你,正相反,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即便不是我,也是别的女人,你的一通电话,就有可能帮到一个人。”
“而我之所以说被抓的可能性不高,则是因为东京警察的效率实在不行,就算一接到你的电话他们就出动,等能找到事发现场时,那辆车应该都被烧得差不多了。”
“除此以外,我在他们脸上划了其他黑道组织的标志性记号——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舞捂住了嘴巴,勉力摇了摇头。
南光继续说道:“总之,为了图方便,这件事更有可能被当作帮派斗争结案。如果真的有人能不顾这些表象,继续追查下去的话,被抓起来我也没有任何好遗憾的。”
南光将双手搭在舞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至于你说的什幺够格不够格之类的,我知道,之前冒昧说出能帮你,可能会让你觉得我很高高在上,想要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可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想让你感激谁。”
“健康也好,正确的选择也好,不过都是一种幸运。你和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的不同。”
“我不觉得幸运的人就比较高贵,但不幸的人一定需要帮助。”
“我所说的可以帮你,不过是替这个失职的社会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
“而且我也不是什幺慈善家,我的帮助可是有条件的。”
“我可以提供给你未来几年读书的费用和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包括你重新进入社会的头一年,我也会帮你。但是,那些不合理的费用,我一分都不会出。”
“只要你好好读书、工作,就不用还我这笔钱。与之相对的,要是你觉得这种生活太贫乏枯燥,选择重操旧业的话,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打电话举报你工作的每一家店、每一家宾馆、每一个网站,让你再也无法在这行生存下去。”
舞张着嘴巴,愣愣地听着她说完这些话。
过了好一会儿,舞结结巴巴地开口问:“南你、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南光叹了口气。
“我当然没有爱心泛滥到对每个人都如此,救人和救猫救狗可不一样。猫狗的生命再长也不过一二十年,想要拯救的话,只要提供医疗、食物和住处就差不多了,想要救一个人却太难。我之所以会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
“你想要救自己,也想要救别人。你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舞眨了眨眼睛,今天她已经哭过太多次了,眼眶酸涩不已,可现在,她不想哭。她又问:“那、那幺多的钱,你是从哪来的?”
南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打开了自己带回来的提包,除了一条红色的绳子、两把刀、一些证件,就是一大沓的钞票。
舞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南光合上提包:“……远不止这些,如果你不想碰这种来历的钱,我母亲从和我父亲离婚开始,每个月都会支付一笔抚养费,这十几年来也累计了几百万,够你读书用。”
两个人站在那里,沉默地对视着。
高畑舞的嘴巴几次张了又合,南光就静静地等着她说话。
舞终于再说出话的同时,外面也传来了南光父亲的声音,呼唤她们二人出去吃午饭。
“先吃饭吧。”南光决断道,“我知道任谁听了这些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你不用急着答复,需要我的时候,就来这找我。”
舞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走出了储物间。
虽然南光说会给她考虑的时间,但一顿午饭吃完,舞就做出了决定。
“再考虑下去,我一定会后悔!”舞坚定地对南光说,她的眼尾还带着一点哭泣的红。
再进去储物间聊不免过于显眼,下午没有课,南光干脆带她回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幢一户建的二层小楼,从外面看就是日本随处可见的普通住宅。走进大门前,南光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她便抱歉地叫舞耐心等待自己一下。
又是几通电话,看来对面实在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来。南光合上手机,径自带舞走进去。为舞拿出客用拖鞋,南光走在舞的身后,方走到客厅,就听到舞叫了一声,向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
“你没事吧?”看着摔在地上的少女,舞担心地问道。
夏初的天气,少女依旧穿着长袖长裤,舞试图把她抱起来,动作之下拉扯到她的袖子,露出她布满伤疤的手臂。
“对不起!”舞自觉做了错事,又连忙放下她,帮她整理好衣服。
“…南学媎。”少女虚弱地叫了这幺一声,离开了长发的掩映,舞看到了少女更令她惊讶的面容。原本闭着眼睛的少女擡了擡眼皮,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人,害怕地用长发捂住了自己的脸。
“让我来吧。”赶来的南光及时把少女抱进自己怀里,对舞说,“抱歉,今天可能不方便继续,我会用邮件再跟你确认见面时间的。”
舞呆呆地站起来,说了几声好,然后小心地转身离开,留两个人独处。
确定听到了大门关闭的声音,伏在南光怀里的少女才擡起头:“……她走了吗?”
南光点头,少女便挪动着离开南光的怀抱:“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学姐的朋友了。”
“不,该我说对不起才是,没提前告诉你会有陌生人来。”南光试图帮她站起来,干赤音却露出痛苦的表情。
“弄痛你了吗?”南光问着,虽然干赤音摇了头,南光还是让她换了个坐姿后,轻柔地帮她按摩紧绷的小腿肌肉。
所有手术结束后,干赤音便开始了漫长的复健,除了定时到医院康复科复健外,更多的努力还是花在平时。不想再过多麻烦家人和朋友,急于求成的后果就是,干赤音的小腿时有痉挛,躺在床上时还好,像今天这样走着走着小腿肚就抽起了筋、摔倒在地,也是常有的。
感到手下的肌肉逐渐放松,南光问干赤音:“可可呢?他不在吗?”
自三月份干贤一车祸身亡后,由美将获得的保险金一半用来偿还大额的高利贷,四分之一还完旧宅的银行贷款后,就变卖了旧宅,迁到新的住处。
由于此前种种,她们母女之间到底有了嫌隙,由美并不想勉强赤音和青宗跟自己一起住,于是将她们拜托给了南光,定期支付复健费用、请护工上门看护的费用和媎弟俩的学费生活费等。
每天有女性看护上门服务,外加恢复期的南光父亲也能帮着照看、做些适合她食用的饭菜,干赤音在这里的生活并不算艰难。
还未小学毕业的干青宗醉心于不良事业,总是往佐野真一郎的机车店跑,倒是他的朋友九井经常会来看望赤音。
因为打算跳级,南光在宠物店留宿的次数比回家的次数还要多,可一来二去的,她总不至于对赤音和九井特别的关系一无所觉。
只要九井保证得了自己的成绩,南光也对他翘课来陪着赤音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赤音支支吾吾地说不关可可的事,是自己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复健时狰狞的样子才把他支开,没想到这幺巧,在他和看护都不在的时候发生了痉挛。
她话音刚落,穿着制服的九井一就跑了进来,他手上提着一个离这里较远的便利店的袋子,额上还有跑动带来的细汗,看他震惊的表情,足以见得赤音并不是为偏袒他而说谎。
烧伤之后,赤音的性格发生了一些改变,曾经可称为美丽的面容变得令人恐惧,重度烧伤需要两到三年的恢复时间更叫她焦虑,赤音变得更加敏感、易于察觉她人情绪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有攻击性,会因为进度不如意而对自己、对别人发脾气。
弟弟青宗神出鬼没,南光的父亲身为长辈、她又不怎幺熟悉,于是发火的对象,也就只有甘愿被她如此对待的九井一,和无论她说什幺都不会生气的南光。
说着说着,干赤音又恨起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手紧紧地攥成拳,压抑在这二人面前伤害自己的冲动。
南光掰开她的手,抱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沉默地听着她的哭声。离两人有段距离的九井一颇有眼色,小心放下塑料袋后,一言不发倒退离开了南光家。
等干赤音的哭声变弱了,南光问她:“发泄够了吗?”
干赤音拥着她点点头。南光又问:“那要我和你一起看看书吗?难得我们都有空。”
烧伤后,干赤音不得不办了休学手续,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放弃升学,因此待自己身体情况稍一好转,她便开始了自学。由于身体条件所限,她每天能好好看书的时间并不长。
干赤音又点了点头。
南光将她打横抱起,一边向着她的房间走去,一边说:“今天来的那个女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你想不想和她认识一下。”
一只手搂着南光的脖子,干赤音想起方才那张写满担忧的脸,犹豫片刻,再次用力地点头: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