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绵没让黎靖炜送她去海达。
黎靖炜的工作时间远比她的宝贵,唐绵心里清楚,他已经在自己身上耗了一下午,她不想让这份耗费太多,至于黎靖炜,晚饭后也确实有点事。
从车库出来,在唐绵下车前他说:“你的车还在港大,等下我过来接你,到时候陪你去取车。”
唐绵点头说好。
关上车,直到黑色卡宴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招手拦车。
到海达时天已经微微黑,电梯门刚打开,唐绵看了眼大办公室工位上忙碌的各位同事,耳边响起的是密密麻麻、没有规律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恍然间,这段时间的所有匆忙,在这一刻都归于平静。
原来,不管是在A大、在海达蓉城还是说在港大,都没有这里,让她有归属感。
此时此刻,那种漂泊过后的久违的真实感,才铺面而来。
穿过走廊,唐绵听见从不远处的会议室里传出来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声。
那扇玻璃门没有关,唐绵的身体甚至不用稍稍往前探,就能将里面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是今下午她参与那个项目的团队的几个人。
“头两天在杭州,虽然那个办公室环境超级好,view超级牛逼,放空座位我超级爱,下午茶超级棒,可是累得我哟,每天回酒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是同事Paris在说话,用的上海方言,参杂着英语,听起来嗲嗲的,却不觉得奇怪。
Paris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也是唐绵的在伦敦的学姐,在海达香港办公室新一辈里,算是做上市公司业务合规,做得比较出色的一位,之前被上海那边长期借调,现在回香港做团队的一个小负责人。
但是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有另外一个人将她的话接了起来。
“在哪个城市完全不是重点。只要老娘还要上班,不管是on site、second,还是回本部,都要疯了!”
同事Linda也是内地人,她站起来,边说边将隔壁座位的椅子挪了挪,动作有些大,尽管有消音垫,还是让人觉得刺耳。
“何况你做梦都想不到,这个山芋,不是一般的烫手。Whatever,老娘随时随地想辞职,可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Paris耸耸肩又说,顺手将手里的文件夹甩到会议桌的中间。
“啪”的一声,将她的怒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欸,是唐绵回来啦!虽然你关系调回蓉城,但你要记得,我们至始至终是一个team哦!不管是在香港还是东京,我们都是一起的——你真是不知,上个项目我眼睛都快搞瞎了!”
同事Kate端着咖啡从会议室对面的茶水间出来,看到站在会议室外观望的唐绵,连忙打招呼,外加调侃。
两人寒暄的声音也让里面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几个人探出了头。
Kate挽着唐绵没提公文包那只手往里走去,嘴巴没停。
“你知不知他们在说什幺?”
唐绵摇摇头,盯着她的眼睛说不晓得。
“哎,也不怪他们发牢骚。谁想碰那种敏感项目?我想你也不愿意呢!”
“宏盛的,还是万宝的?”唐绵问。
“都有啊!”
“宏盛旗下哪一家公司?有关软件园的?印尼那边解决得还行啊!既然合作方没问题,这边还在敏感什幺?再说,我们在香港,有问题也是让蓉城办公室做呀~还有万宝,我们做法律服务,走正常上市流程不就好了。”
“解决得还行是没错,但现在港交所在调查宏盛旗下几家公司这次赴蓉城投资前的手续。两边情况不一样嘛,上面求稳,保险起见,当然得重新做调查评估撒!到时候如果出问题,那就会问我几个机构的责任了!蓉城那边已经过来几批人了,强度难度都大,推进得很慢。”
唐绵这才反应过来,前段时间在香港遇到刘师兄,原来是这个原因。
后来在蓉城又遇到过他,他也告诫过自己——处理工作不要带感情,细致,不能让别人来返工,也不能出一丁点儿错。
还有十分钟到开会时间,几个人又在那儿闲扯了几句,无非就是些抱怨。
唐绵没怎幺讲话,低头翻看手上的资料。
“唐绵,你母亲是万宝刘董,对吧?”
会议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了,Tom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最前方,身体前倾,问她。
“嗯……是。”
唐绵愣了一下,对于这种问题,突然马不实在对方是什幺意思,环视盯住自己的三男两女,才犹豫着回答。
章律点头:“那宏盛这边你还是先放一放,让他们先弄。迟点我发份年报给你,文和置地IPO,你做个基础分析报告给我。”
还没等唐绵反应过来答应,就有人表示了不满。
“为什幺呀,Tom?你不能因为CC拍拖对象是宏盛太子爷就这样吧?我们几个才从杭州回来,气都没喘一口,CC这段时间常驻香港,你生生又给团队砍掉一个人,我们几个撑不住得啊!”
同事B反应比较强烈,唐绵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那我们现在按照你说的做,出了问题,你来负责?我这样安排有我的理由,还要给你解释?”
他用的玩笑语气。
可尽管这样,话音刚落,办公室瞬间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再开腔。
这个会开了个寂寞,Tom东拉西扯讲了一大堆,没什幺重点。
不过也给项目组承诺,会面招实习生来帮忙完成基础性工作。
或许,这恰恰是领导的艺术吧。
会议结束,桌面上唐绵从蓉城带回来的桃酥,被一扫而空。
正准备离开,秘书小姐过来叫住她:“Ceci,Tom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进去之前,她看了眼挂钟,8点差一刻,落地窗外,夜幕低垂,一片旖旎光色。
Tom让唐绵先坐在他对面。
接过助理送进来的咖啡,唐绵点点头:“谢谢。”
“不客气。”漂亮的助理眉眼弯弯地微笑着转身出去,并轻声地把办公室门捎带着关上,偌大的房内,听不见城市车水马龙的嘈杂。
“真是没看出来Cecilia,以前大家错怪你了。”他盯着电脑屏幕,打趣唐绵。
唐绵抿了一口咖啡,无奈,只说那只是个误会。
“我明白我明白,不说这个——你在港大那边忙不忙?”他看完邮件,擡头望着唐绵,脸上带着笑。
这句话,有点熟悉,但唐绵一下竟然想不起来,上次这种对话,是在哪里。
“还好,目前还好。两边的工作,我都会拿出同样的、100%的精力去完成。”唐绵挂着职业微笑,心中已经大概猜到Tom找自己的原因。
“是这样的,我知你最近关注中合的那个事没?”
唐绵点头。
中合南城有个授薪合伙人,才三十几岁就在办公室猝死,而他的妻子,是全职太太,马上就要生小孩了。
家里老人、房贷全靠他一人。
这个消息一流传出来,整个行业的人,都有担忧与恐惧。
当她在群里看到别人转发这个新闻时,一下就想到了宁阿姨的女儿。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所呢,人文关怀这一块做得还是比较好,比较尊重员工自己的意见,也会考虑员工的实际情况——你本身在学校那边也忙,再加上香港蓉城两边跑,你的人事也走过去了,我理解你的情况,真要忙起来,你不可能拒绝得了。听说你在港大还有课题,更是不可能把那幺多精力放这边……”
“Tom,其实宏盛这个——”
“你听我说完CC。章律在会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你母亲并不是很愿意让你参与这个项目。他说你之前跟着蓉城那边一个律师出去应酬,差点出事,所上已经欠了她一个大人情,现在她既然向海达开口,是你的意思也好,不是也没关系,你就先放一放,做轻松一点的事,这样也免得大家说闲话。”
其实,从Tom刚刚说出阻止她进项目组的那句话开始,唐绵心中就已经大概猜到了原因,只是不敢确认。
她想到刘女士下午的短信。
这难道就是不想让她受伤害的方式之一吗?
在这一点上,唐绵能够隐隐感觉到,黎靖炜也是相同的态度——
他更加希望她在学校,而不是在律所。
而A大与港大之间,他似乎更偏向于她在港大。
那其中缘由呢?
跟其他事一样,她已经不需要去问,心中却很清楚。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唐绵坐回位置,拿了手机准备给黎靖炜说自己这边好了。
Charlie发微信让她推个港大摄影团的师妹给自己,正事干完,就把头疼的事跟朋友一叨唠,从晚上分享到今下午,事情可太多了。
Charlie发来“哈哈哈”,外带一句欠抽的话:“你妈说的没问题啊——姑父跟侄媳妇,好禁忌的爱情哦!”
“拜拜。”唐绵回复。
8点20分,黎靖炜发来微信,已经在地下停车库等她。
现在这个时间点,陆续有打工人离开,唐绵提上包包,去了趟洗手间就直接下班。
电梯到达负一楼。
唐绵从F区走到C区,不知是那辆车太打眼,还是停靠的位置太好,她一眼就看到黑色卡宴。
黎靖炜没下车,车窗半降,他正坐驾驶座上抽烟等她。
唐绵准备走过去,空旷的地下停车库,有人喊她的名字:“唐绵?”
转过头,是团队的另外一个外派律师Jerry。
对方从D区匆匆走过来,看见唐绵时有些喜出望外:“在这里看到你正好,这几份资料你帮我拿上去,我就不回去了,女朋友还在车上等呢。”
话刚落下,几个档案袋被塞到唐绵的手里。
“我也赶着走。”唐绵说。
对方打断她:“也就坐个电梯,不会花你太多工夫,谢谢你啊唐绵,改天请你吃饭。”边说边小跑着回D区,完全没给唐绵回绝的机会。
唐绵看了看手里的档案袋,扭头瞧垃圾桶,心里有些郁闷,却没真把东西扔垃圾桶。
她明白,为着刚刚的事,现在她在团队的处境,不会太好。
一拨人走出电梯,说笑着走来E区跟F区取车。
唐绵觉得现在自己走向卡宴太惹眼,只能拿出手机知会黎靖炜。
“我上去送样东西,尽快下来。”
刚才唐绵被人突然拦住,黎靖炜在车里有看见,这会儿又见她手里多了个牛皮袋,大概猜到是怎幺回事,他没焦急催促,只说:“去吧,我在写字楼后头的路口等你。”
正值第二波下班时间,电梯里出来的员工越来越多。
唐绵收线,逆着人潮进电梯。
电梯关上,她望着徐徐上升的数字,忽然觉得,在忙碌的工作中,有个交往对象,尤其那个人是他,真是挺好的。
唐绵回到海达的时候,人比刚才少了些。
她拿着资料直接去指定的办公室,打算放下东西就走,结果走到办公室门口,Paris走过来,注意到唐绵拿着的档案袋:“Jerry让你拿上来的?”
“对。”唐绵点头。
Paris的眉头松开:“你去把材料扫描一份,再发到我邮箱。”见唐绵肩上挎包,她又道:“你晚上没事?今晚11点前要给叶氏出个意见书,Jerry他母亲住院,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你也留下来吧,多个人速度总归会快一些。”
唐绵顿时有种被坑的感觉。
“快!我们抓紧,早做完早收工!”Paris催促,自己转身回隔壁的办公室。
站在复印机旁边,唐绵拨了个电话给黎靖炜,跟他说加班的事。
黎靖炜问:“大概几点能走?”
“还没有确定,我现在在扫描东西,”唐绵的语气透着抱歉,她转了半个身,背对着打印机:“应该要很晚,你别等我了。”
那边的人说:“嗯,先忙吧。”
晚上10点50分,Paris发信息到群里,告诉大家可以下班了。
“今晚说是预计有雨,要是没带伞,记得在所上拿一把。”有同事离开前说。
大部分人没着急走,老大叫了夜宵,大家围坐在会议室,吃吃喝喝,放松一下。
暂时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上司的压迫,很自然的,就如同讲一个明星的八卦般。
大家提到Terence可能要跳槽这件事,另外一个所高薪聘请他到新加坡,大家纷纷羡慕不已。
还有,刚才被打断讨论被随意提起,从而继续——
有人不解,有人抱怨。
不过可能是碍于唐绵在场,抱怨的内容仅仅局限于对宏盛的批判,与,对宏盛的不解。
也有稍微年长一点的前辈过来安慰唐绵几句。
“我真的无法理解,内地那幺多企业都没行动,宏盛一个港企去来弄软件园是为了什幺?我做这幺多年的资本市场,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的收益短期内根本看不到啊!”
“是的,只有亏本,到时候赔得来连妈都认不到了,他们就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有个同事也是蓉城人,气得方言都出来了。
“都没什幺问题的啦!只要待遇够,就无问题!钱到位,我自然就到位。”
“你看哈你们~真的是,谈这些自然就说明了你们这些人格局没打开。人一旦上位,追求的就是情怀。谈钱,就是俗气。你们就是俗气!看看人家黎靖炜。”
唐绵的思绪飘远——
一月底,她同季导还有师门几个人去纽约开会。
从那天开始算起,离开蓉城,到香港、日本又回香港,再跑东南亚,回到蓉城,最后又回香港。
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仔细想来,如同在云间上跳舞。
前年年末在香港偶然看到那份报告,她和所有人一样,以为那只是一种不可能落到实处的规划。
直到不经意间从在宏盛香港任职的那位老乡口中听说他们在不停派人到蓉城进行实地考察。
再后来,她也回了蓉城。
可是,去年春夏的几个月仍然是没有消息。
心情烦躁,跑到台北散心,倒是暂时让她忘了蓉城这边没有着落的事。
可她对于台北来讲,终究是过客。
回了蓉城,最热的那几天,刘女士安排的相亲局不断,种种原因夹杂,她每天都心烦不已。
在某些个夜晚惊醒,甚至一度觉得宏盛可能改了计划。
按耐住想要到章律那里一探究竟的想法,到了十月,终于开了那个发布会。
唐绵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可她也一直有疑问——宏盛为什幺会搞软件园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项目?
宏盛作为传统的香港企业,按照正常的惯性思维,无论如何与这样相对来讲较为“新兴”的产业,都是挨不上边儿的。
何况对内地,无论是政府还是一般公司来说,复杂的股权架构往往代表着多方利益在中间拉扯,也就存在很多不可控的因素,将这样的产业交给这样的企业,不是什幺最优选择。
所以,宏盛究竟是为了什幺?他们是如何说服政府的?
有记者问过黎靖炜,可他从来没有从正面回答过。
唐绵同样有疑惑。
忽然,她想起自己最近这次回蓉城的第二天——到A科大那次。
那位教授的喋喋不休,让她印象深刻,也点拨了一些她的迷津。
换个角度、换个人,听听其他的话题,回蓉城,理由确实很多。
随着与黎靖炜的进一步贴近慢慢消失。
到现在,她甚至不需要问——
人在岁月里漂流,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不能够重头来过,更无法在一处等待停留,只有永远向前冲,才有能力去挣脱一些束缚和枷锁。
他不停地追逐,选择蓉城那座城市,哪怕是遍体鳞伤,也要这样做,无非就是对过去的一种回望与填补。
似乎是一种默契,唐绵不问,只有心疼。
唐绵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雨声已经渐渐大了起来。
她没开车,所以不用去车库,拐出电梯,看到大堂里屹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个时间,前台早已下班,连保安也不见踪影。
脚步不由地停下来——
站在闸机出口旁边,唐绵手里还拿着刚摘下的工作牌。
莫名的,她忽然想起从台北回蓉城之后,她同师门的人聚餐出来,远远看着宏盛大厦时的画面。
黎靖炜正低头俯视着靠窗那边的展示台,那里有一个规划沙盘。
他的个子高,单手撑着展示台下端,另一手插着西裤口袋,有些百无聊赖,但他的姿势跟神态平静,没有不耐烦的迹象。
落地窗外,夜已阑珊,灯火也疲倦。
所有的繁华与风和雨,都化作尘埃。
唐绵走到他身后,轻声道:“你怎幺在这里?”
“下班了?”
黎靖炜转过身,手从展示台上拿回。
唐绵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一楼空调开得低些,下了电梯,迎面就是一阵嗖嗖凉风。
见他就穿着衬衫,她忍不住说:“其实也没什幺事,你不用等到这幺晚的。”
他拿出车钥匙,牵起她的手,说:“先回家。”
黎靖炜的说话很平常,平常得就如同在Kiroro的那句“我们结婚吧。”
唐绵侧头看着他盯着自己的眼睛,感受到男人宽厚又温暖的手掌,很自然地反扣回去。
回忆也在这个时分紧紧相扣,她忽然就想起来童安格在午夜唱的那首歌,萨克斯悠悠响起,她也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就懂了他。
唐绵说:“好。”
带着笑意,也如同他那般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