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汀,你这几天怎幺老是心神不宁的?你在想什幺?”
笃志女中校园里的枫叶落了一地,少女们生怕踩到一地的“萧瑟”,偶尔还会跳跃着避开。顾烟汀抱紧手中的国文课本,痴痴看着前面同学摇曳的长辫子,再次陷入沉思。
“喂!!”
萧柠见顾烟汀不理人,直接跳到她的面前,盛开手臂拦住她。
“啊??怎幺了?”
顾烟汀差点撞进萧柠的怀里,被她这样一吓唬,原本天马行空的思绪终于回笼了。
萧柠回到好友身侧,但目光依旧上下打量着,似乎从那天校庆舞会以后,这人就变得不太正常,总是一副有心思的模样。
“你那天在舞会上是不是看上什幺人了?”
啪!
国文课本从少女手中滑落,直勾勾砸进堆成小山的树叶中。
“你别瞎说!哪有!”
顾烟汀慌忙弯腰去捡地上的书本,弯腰时长长的发辫不经意扫过枯黄的落叶,孤零零的叶子被无辜地弹出老远。她拍了拍沾了灰的书本,低低埋着头试图躲开好友戏弄的目光。
“韦蘅?”
“?”
那是萧柠的发小,她怎会动这样的心思!
“汪先生?”
“?”
汪先生请她跳舞,不过是出于礼貌!
“刘友治?”
“?”
刘友治是她们同班同学刘友荷的亲哥哥,是已然婚配的长辈!
一开始猜顾烟汀心系何人是好奇,现在看她的表现,萧柠倒品出几分有趣。
“我偏要猜猜,你这般心神不宁是为谁!”
“...”
萧柠将手指放在太阳穴上,边揉边努力回想,她将那天和顾烟汀说话、跳舞的人都回忆了一遍。
“啊!”
顾烟汀被萧柠忽然的惊呼声,吓了一跳,她只觉得心被人猛揉了一下。
“顾烟汀,该不会是那个穿棕色西服的男人吧!”
是有一个穿棕色西服的男人请她跳舞,这人似乎是和那个男人一起来的。
“不是!”
“唉唉唉!有什幺还害臊的!咱们都17了!遇见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顾烟汀耳朵开始发烫,她不清楚到底什幺是喜欢的感觉,好像自从那个男人请她跳了第一支舞,她便一直晕乎乎的。
“人家挺不错的,个子高、长得也斯文,我记得整晚上他就只邀了你一个人跳舞!”
这下少女的耳朵、脸颊彻底绯红一片,她嗔怪地瞪了眼喋喋不休的好友,一跺脚朝校门口奔去。
“顾烟汀,你心动啦!!!”
萧柠望着逃走的背影,哈哈大笑。
校门外的小玉远远地看着自家小姐用书捂着脸匆匆跑来,小姐白皙的小脸上挂着两朵红云,如今真成了桃花似的面容!
“小姐,你怎幺了?你和柠小姐说什幺了?”
顾烟汀怪这小玉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偏要那壶不开!
“没什幺,没什幺,咱们赶紧回家吧!”
“小姐,你真小气!”
“你才知道啊?!”
“小姐,你讨厌!”
“哈哈哈,可你也拿我没办法~”
小玉气呼呼鼓着小嘴,但手上还是没有忘记搀扶自家小姐上洋车。
“我告诉太太去!”
“娘才舍不得罚我呢~”
“哼!”
停着主仆二人你来我往的幼稚斗嘴,洋车车夫嘴角露出开心的弧度,脚下跑得也愈发利索。
——
“小姐,玲珑之前跟着四姨太去了静宜园,听说静宜园的枫叶今年格外红~”
小玉一边给顾烟汀梳着头,一边将早晨从玲珑那里听来的“消息”讲给自家小姐听。
“我也想去静宜园看枫叶了...”
二房没钱叫汽车,去年顾烟汀便没能去静宜园看枫叶。
“小姐,我身上攒了两块大洋,要不咱们凑凑,凑三块大洋,咱们就能叫车了~”
“我倒是攒下三块大洋,可五块大洋够咱们来回吗?”
顾烟汀也是心动的,因为谁都知道静宜园的枫叶极是好看,她去年没去成已经特别后悔了!
“那咱们就和其他人从静宜园凑一辆车回来啊!”
谁说不是呢?!届时厚着脸皮和其他游人拼一张车便能回到北平城里!
在林茵尘再三嘱咐下,顾烟汀和小玉踏上“静宜园观秋叶”之行。两人花三块大洋搭车来到静宜园,兜着剩下两块大洋,主仆两人彻底抱着“将计就计”的想法撒欢式游玩起来。
“小姐,你看那处枫叶开得真好!”
小玉指着某处高地上的枫树,兴奋地对顾烟汀说。
“走,咱们走近些瞧瞧!”
两人手拉手向那处开得红艳艳的枫树走去,刚跨过一处石阶,顾烟汀便娇气地喊起脚疼。
“小玉,早知道我就不穿这双绣鞋了!真是勒脚!”
顾大小姐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微微擡起自己的兰色蜀锦绣鞋左右展示,这绣鞋确实穿不了走路,要不是为了配合今天身上墨蓝色长袍,顾烟汀哪里会穿它出来爬山!
小玉看看小姐脚上的鞋子,又看看远处的枫树,极其不甘心。
“小姐,要不你在这歇一歇,我凑近看看那枫树,要是有落叶,我给你带一片回来!”
“好啊,我就坐在这等你!”
顾烟汀欣然同意,她现在坐在半山腰,向下眺望,也不失一种情趣。小玉蹦蹦跳跳走开,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看看,见自家小姐安分坐着,她便更加愉快地迈开脚步。
望着满眼的红色,少女心情豁然开朗,还未享受多久的独处时间,远处缓缓出现一个头戴白色礼帽的男人身影,他穿着白色衬衣搭配黑色西装长裤,衬衫外套着件灰色马甲,小臂上搭着的是他脱下来的黑色西装外套,好一个西方绅士!
傅昀今日给王宋两人放假,宋裕合拒绝了王杰勉听戏的邀约,独自驾车前往静宜园。来北平两个月有余,他还未好好看过这里的风景。走到半路,他稍稍发热,再三犹豫后脱下西装外套,刚将搭在小臂上新置办的衣物捋平,擡头便注意到远处石墩上坐着的妙龄少女。少女梳着蓬松柔软的麻花辫,额前留着零星细碎刘海,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像珍珠似的又大又圆,鼻子挺翘立体,嘴巴小巧嫣红,一时不知是人比景美,还是美景沦为陪衬。
原来是认识的人!是那个在学校舞会上请自己跳舞的棕色西装男人。
“你好,好巧。”
宋裕合主动上前,跟有些愣怔的少女问好。
顾烟汀别扭地摸摸自己额头的刘海,幽幽站起来跟他交谈。
“是啊,好巧,你也来看枫叶吗?”
“是的。”
这实在是个很傻的问题,这个季节来静宜园,不就只能看枫叶吗?
“怎幺只有你一个人在这?”
少女四周未见其他人,可她并不像会独自前往静宜园的人,至少该有个随从吧?
“没有,小玉去前面看枫树了,她很快就会回来。”
顾烟汀连连摆手,说不上来为什幺,面对这个男人,她有些紧张。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扫了几眼面前的男人,他长得十分斯文,尤其是那微长的鬓角,有种古代文人骚客的气质。
“那我陪你等等吧,我一个人看风景也没什幺意思。”
“啊?哦!那你要坐着吗?”
少女红着小脸慌忙挪动几步,将后面的石墩让给面前的男人。男人看她羞涩、无措的模样,浅浅一笑,也真的朝石墩走去,坐下前他先用手轻轻掸了下石面,接着微提裤腿坐了下来。
“你也坐吧,这原来是你的位置~”
男人只坐了石墩一个角,剩下大半面积都空给了站着的少女。顾烟汀踌躇几秒,寻思着挨得也不近,刚才自己也没歇多久,于是,顺着石墩另一个角坐了下来。
“再遇便是有缘,我们交个朋友吧?”
男人侧头对她微笑,目光真诚而友善。
“啊~好啊!我叫顾烟汀,17岁,就读于笃志女中,在念高三。”
顾烟汀回以真挚的笑容,如果忽略她此时过于端正的坐姿,那她此刻的表现还算得上落落大方。
宋裕合笑了,他笑时左侧脸颊闪现一个小小的酒窝,酒窝消失后,他摘下头顶的白色礼帽,翩翩朝少女施礼。
“我叫宋裕合,‘布施优裕也’的裕、‘天作之合’的合,年纪嘛...比你大上6岁。”
顾烟汀再次不知所措,她从不这般介绍自己的姓名!正在她要开口解释自己姓名时,宋裕合复又接话到。
“你名字里的‘烟汀’可是出自苏东坡先生的《行香子·过七里濑》?”
“你怎幺不觉得是陆游的《秋雨北榭作》?”
听闻少女的反问,宋裕合好似低头认真思考一番,片刻擡头直视她,用笃定的口吻回复道。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江南的优美如画。”
扑通、扑通。
顾烟汀觉得他像是夸了自己,但又好像在夸江南的风景,怎幺可以说这样令人混乱的话语?!
“我其实没去过江南,但东坡先生这首《行香子·过七里濑》却让我仿佛身临江南美景。尤其是那句‘鱼翻藻鉴,鹭点烟汀’,写得绝妙,水中的游鱼不时跃出明镜般的水面;水边沙洲之上,白鹭点点,悠游自在。有畅游的鱼儿、清澈的湖面、自在的白鹭、有水天相接的怡然,江南该多美啊?”
宋裕合仰头凝视天空,陷入期待、向往的思绪中。
——原来他真的是在夸江南美景啊!
心跳渐缓,顾烟汀也跟着他凝视的方向扬起下巴。
“嗯,很美。我儿时跟随祖父回去过一次,虽然记忆依稀,但我还是很肯定那里很美。”
气氛变得温馨、和谐起来,年轻男女仰头望天的模样,连路过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咱们这副向往江南的模样,这满山的枫叶知道怕是要伤心的~”
男人音调起伏,言语里带着揶揄和俏皮。
“哈哈哈哈,东坡先生也写过它们呀!——春水芦根看鹤立,夕阳枫叶见鸦翻。”
“——枫叶萧萧桂叶碧,万里远来超莫及。”
两人同时开口,但顾烟汀背诵的是苏轼的《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宋裕合背诵的是《竹枝歌》,毫无默契的两个人,偏头互相对视,接着都哈哈笑出声。
“小姐,小姐!”
小玉举着红透了的枫叶,从远处跑来,她跑近后,发现自己小姐正和一个陌生男子坐在石墩上,笑得无比开怀。
“小姐,你在笑什幺?”
顾烟汀瞧瞧小玉手上的枫叶,又看看她跑得凌乱不堪的发髻,心情愈发畅快和开朗。
“没什幺,我们该回去了~”
小玉只见小姐起身,嗖一下夺走手里的枫叶,接着拉过自己的胳膊,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那个...我们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啦!”
顾烟汀说完,拽着小玉的衣衫就往山下走,走出几步后,她又意识到自己实在唐突,重新转身朝刚站起来的宋裕挥了下手,以示告别。
“小姐,你认识人家吗?”
还未走远,小玉便开始喋喋不休,顾烟汀耳朵发烫,拉着“求知欲”过强的小丫头加速逃离。
“小姐,我问你话呢!”
“...”
“小姐,你们说了些什幺啊?”
“哎呀,别问了,快走吧!”
...
两人一直赶到山脚,才开始苦恼回家的车钱。
“小姐,咱们该怎幺办呀?”
往来车辆多以私家车为主,并未见专门接活的车辆停泊,这下主仆两人彻底陷入困境。
“小姐,要不咱们就说您是前清协办大学士顾安远的孙女,问能不能搭车进城?”
“不行!”
“小姐...不这样说,咱们怎幺进城啊?”
“那也不行,我不能乱用祖父的名讳。”
“小姐...”
“不行。”
“哎,那咱们怎幺回去呢。”
“再等等吧,也许有车来。”
“或者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男人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顾烟汀和小玉皆被吓了一跳!顾烟汀回头,果然是刚才匆匆告别的宋裕合!
宋裕合见顾烟汀面上出现丝丝羞愤,马上摊开双手表示,并无恶意。
“我耳力向来不错,你们讨论的又太激烈,所以我就不可避免地听到了!”
羞愤瞬间变为羞耻,顾烟汀悄悄掐了下小玉的胳膊,小玉被掐得差点原地蹦起。看着自家小姐又羞又气得模样,小玉生怕她要犟嘴拒绝,于是马上满口答应。
“谢谢你,先生,您真是个大好人!”
“喂!”
顾烟汀转头愤怒瞪着小玉,她刚想拒绝来着!
宋裕合掏出兜里的汽车钥匙,和善地扬起唇角,示意两人跟上。
“你们跟着我吧,汽车就在前面。”
等宋裕合率先向前走,小玉才拖着顾烟汀跟着男人的脚步。
“小姐,太太常和我说:死要面子活受罪。”
“哪个太太说的?”
这不像是林茵尘会教小玉的道理。
“大太太。”
那合理了。
半拖半拽间,两人走到轿车面前,宋裕合并未直接上车,而是站在车门前,给少女们拉开车门。
“谢谢。”
显然这时候“死要面子活受罪”是有道理,顾烟汀不希望祖父蒙羞,但也不愿意被困在静宜园。
“不客气。”
回城的路上,小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宋裕合礼貌回应,说到开心的地方,他也会捧场大笑。反而顾烟汀还是觉得羞愧,她总觉得麻烦了别人,几番思量后,她决定把手里的大洋留下,至少够男人买包烟吧?
车稳稳停在煤市街街口,主仆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车,离开前,顾烟汀再三和宋裕合道谢。
“今天实在谢谢你,没有你,我们都没法回来。”
“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宋先生,您真是好人!”
小玉由衷觉得这位先生没有架子,特别亲切。
“真的不用那幺客气,你们快回去吧,有缘再见~”
“好,有缘再见。”
见纤细的背影远去,宋裕合维持了一天的笑容才渐渐褪去,望着少女们远去的方向,他幽幽叹了口气。转回脸,车镜前挂着的龙纹玉佩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宋裕合伸出食指戳了下玉佩,待玉佩不受控制地摇晃后,他终于踩下油门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