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伏声第一次见到明萝时,是在万禧四年的岁始。人人都说贡林郡怕是一条人命都剩不了了,满城尽是老弱妇孺。那时的他尚未抽条,瘦小的身躯被阿娘护在怀里,他抱紧阿娘颤抖战栗的身躯,拼命仰着头看去——
面容稚气的汉女跨坐在与她身量极其不符的北疆良骏上,却丝毫不显得畏缩。她身披的甲胄染血,高高束起的发也凌乱在风中。她以极快的速度穿街而行,而最令岳伏声此生难忘的,是她手中高举着的头颅,还未干涸的血液在疾驰中洒落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暗红的痕迹。
汉女扬起她染上尘埃的姣好面容,明亮的呼声穿透街巷:
“归附大夏,降者不杀!”
眼里进了马蹄扬起的飞沙,岳伏声转头望向她驰去的背影,骨血中遗留的好战因子初次应声而动,不停地眨动干涩的双眼,记住这赤胄黑鬃的背影,他要追随她。
甫到年岁,他就将名帖送上了募兵府,而岳伏声三字也随即张贴在军榜上,和一众名姓列在一起,似乎都是一样的平庸。可他知道,他是要当先锋的人。他莫名地觉得那个汉女郡主日后一定会成为统帅三军的将军,而他愿为马前卒。
天不赶巧,等他被安顿进营帐,明萝已经在江南开始第三个月的苦读。不过他最终还是圆了夙愿,一步步从她的亲兵卫,到百千校尉,再到如今的先锋印。明萝对他从不手软,有心有力要将他培养成最亲近的人。严冬冰凉的冷泉,还是身体力行的军法,他都一一受着了。
他学会了酿蒲桃酒,每次离开军帐,将军说,都要当成是同她的永别。最后一次出兵时,他不想将这归为酒意上脑。背对着数万人马,因凛冽风沙或是醉意而绯红的眼尾,他附身擦过她紧抿的唇角,触碰即逝,然后头也不回地翻身跃马。
自她没了亲人后,岳伏声自诩是整个北疆最懂她的人,到后来战事稍歇,他们也有闲暇一起对弈,而岳伏声也逐渐察觉,他的将军似乎越发不好了。
岳伏声撑着头凝视这棋局,开口催她落子的言语卡在嘴边,她又睡着了。他几番摩挲手中的黑子,温凉的棋子被他捏的滚烫。岳伏声垂下眼睑,附身将明萝轻轻抱起放在榻上,而他就随意地坐在地上。
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从停战协议初定后,或许是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懈,而她却仍不能走出血腥的疆场,夜里睡得不安稳,才在白日里随时随地昏沉一会儿。
“将军…”岳伏声轻轻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无意识地反握地更紧,连关节也开始泛白。
他专注地注视着明萝的睡颜,比醒着时少了许多煞气和厉色。除了帐外偶尔传来兵卫的交谈声,便只剩二人平稳的呼吸声。岳伏声缓缓凑近,贴上她凉丝丝却有些涔汗的额头,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会好的,会好的。
于是明萝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岳伏声几乎快要凑上的鼻尖,他双眼清澈透亮,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幺不妥,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她稍显憔悴的面容,也将她瞬时的惊讶尽收眼底。
明萝擡手将他的肩向外推了推,直起身,“你这是做什幺。”
岳伏声又坐回地上,仰着头,“将军,你又梦魇了。”
他的双臂乖顺地放在榻上,像一个只是关怀姐姐的幼弟。
“是啊”,明萝舒展了脖颈,看清他眼中的忧色,轻笑着揉了下他随意扎起的发髻,“我没事,别放心上。”然后复杂的目光看向那道疤,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下,实在是太长了,从耳后到嘴角。那一夜之间,他似乎很满意这道疤换来了一个乌桓部首领的项上人头,晶亮的双眸配上那天他满脸的淋漓鲜血,像穿梭于暗夜的魔魅,姿容张扬肆意。
岳伏声咧开嘴笑,珍惜这片刻的寂静。
他伏在她的膝头,仍是仰着头问她,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欲色,“将军,若是没了战争,我还是你的先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