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蝴蝶

转眼快到中秋节，9号院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从前顾安远还在，八月十一便有人不远万里登门拜贺。

“你说咱们还用得着这般忙碌吗？前年没人上门，去年也没有，今年更不会有了吧！”

梳着双丫髻，身穿灰白麻质袄裙的年轻女娃正和身边相同打扮的伙伴低声抱怨，不过她的伙伴看上去要比她年长，对她的抱怨不予过多评价。

“好啦，别说了，快干活吧！”

“如意姐，还有什幺活能干啊，该干的活早就干完了！”

被唤作“如意”的少女将手里的木桶塞给喋喋不休的玲珑。

“那你去给我提桶水吧。”

“我们一起去呗？”

如意正要弹玲珑的脑蹦儿，转眼便看见不远处着一身嫩粉袄裙，肩上裹着白色缎子坎肩的年轻女郎，她温玉般的面容上望不出别的情绪。

“大小姐。”

玲珑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小手紧紧攥着水桶提手，就连厚厚的黑色刘海也胆战心惊地贴在额头上。

“大小姐~”

顾烟汀早已听到两人的对话，   但她觉得玲珑说得没有错，这般忙碌又有什幺用，没有祖父，谁还会踏进顾家的大门？

“嗯，你们接着忙吧~”

说完，顾烟汀带着撅着小嘴的小玉接着朝后院走去，她每天都要去看看那两株尚且“幸存”的桂花树，它们是祖父留下的礼物。

“如意姐，你说大小姐听见我说的话没？”

“我哪里知道。”

“哎，好在现在的大小姐也不得宠了...”

“你还说！”

“好吧，好吧...”

身后两人仍在窃窃私语，不过这些闲言碎语，再也不会影响到顾烟汀了。

“小姐，你就应该教训她们！以前老大人在时，谁敢议论你呢！”

小玉却依然每次听见自家小姐不得宠的言论便要气得跳脚，因为顾老大人的宠爱和庇佑，她们过了14年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祖父已经不在了啊，确实再也不会有人给我撑腰了。”

宣统三年，远在江南的顾安远得人赏识，被举荐到京城为官，而这一年顾烟汀出生。小孙女出生后，顾安远的仕途就愈发顺风顺水，人人都说顾家来了个福星，于是顾安远更是将这个小孙女捧在手心。

“小姐，真想回到从前...”

“小玉，回不去了，咱们只能靠自己了。”

“...”

——

八月十五这天，顾家门庭冷落，一封拜帖都没有送进过正房，不过顾同槐过节的热情倒是一丝未减，他早早安排后厨准备晚上的家宴，并通知各房准时参加。

出门前，林茵尘仔仔细细给姐弟两整理仪容，她今天穿着一件青色绸缎长袍，外头披着灰白色半旧的貂毛坎肩，整个人盈盈一握，好不温柔。

“曲曲，你今天要乖一些，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了。”

顾烟汀神色倔强，抿着唇不答应亦不否认，有时候她最“讨厌”母亲这样委曲求全的模样。

见女儿不答，林茵尘也不生气，缓缓抽出胸前白色的手绢，替少女搽去脸颊蜜粉的痕迹，手绢上散发出淡淡芍药的香味，这是顾烟汀喜欢的味道，林茵尘曾答应，等顾烟汀出嫁时，给她准备满满一箱芍药香薰。

母女子三人到正房时，屋里已经聚集满满一桌子人，除了顾老太太，顾家人几乎都来齐了。

“姐姐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说话的是顾家四姨太白梅，她今天穿着窄小的白色衣裤，短短的衫袖，露出雪白的胳膊，短短的衣领，露出纤细的脖颈，梳着利落的一字髻发，一张狐媚的小脸，动静间净是妖娆。

“茵尘携汀儿、霖儿给夫君、太太、小叔、白妹妹问安。”

林茵尘没有特意回复白梅的嘲弄，而是微微屈膝，给席上的人们作揖问安。

“好了，你们房人多，就不必拘礼了，快入座吧。”

大太太秦言慈率先给二房解围，她最是看不上白梅那副瓦窑里带出来的轻佻样儿。

“哼。”

白梅轻哼，拿手绢捂住唇角，眯起细长的眼睛，眼睛里的怨怼有增无减。

顾烟汀别提多喜欢看大太太和四姨娘“斗智斗勇”的场面，白梅原是三姨太周情媚在瓦窑里的丫鬟，去年周情媚病逝后，顾同槐竟然将白梅从瓦窑赎了出来。如果周情媚是秦言慈的底线，那白梅已然突破了秦言慈的底线，于是秦言慈可以说是以针对瓦窑丫鬟出身的四姨太为乐。

顾同槐丝毫不在意女人们的明争暗斗，他不耐烦地搓搓粗糙的手指，不知道还要等这顾老太太到什幺时候！

“如意，你去问问老太太，可还需要咱们接着等？”

被使唤的如意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这样的逼问，她怎幺问得出口！好在还没等如意答应，李妈妈便走了进来。

“给大爷、二爷请安，老太太说身体不适，今天的家宴就不出席了。老太太还说，祝大家中秋安康。”

听闻李妈妈的传话，顾同槐露出释怀的笑容，他甚至不关心嫡母的身体，而是挥挥手让李妈妈退下。

“既然母亲不来，咱们就先吃吧！来，同桉，你难得来我这儿，我敬你一杯！”

和病恹恹的兄长不同，尚值壮年的顾同桉站得笔直，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豪气地同兄长碰杯。顾同桉如今在衙门谋份小职，虽不忙，但也不愿意总往顾家跑，他怕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酒过三巡，顾同槐开始飘飘然，他不顾尊卑、场合，将坐在桌子末端的白梅唤到身侧，两人嬉嬉笑笑互相喂酒，家宴瞬间变成瓦窑场的调戏嬉闹，秦言慈脸色逐渐灰青，其他人则默契开始埋头“苦吃”。

“大郎，你看念儿都这幺大了，明年该上高中了吧？让她也去汀儿的学校吧，我看汀儿每天上学下学那般开心，她的学校一定学得到好东西~”

白梅口中的“念儿”便是周情媚的独女，比顾烟汀小三岁，顾念儿是个从小便不被重视的存在。

顾同槐瞥了一眼，小桌唯唯诺诺吃饭的瘦小女孩，他一共三个子女，没有一个生得和他心意的，要幺没大没小，要幺胆小怯懦。

“随便吧。”

“大郎你怎能这般冷淡！既然念儿是姐姐的孩子，我便要给她讨到最好的！”

“梅儿心肠就是好~”

“大郎也好~”

顾烟汀暗自翻了白眼，她擡眼望向对面同父异母的妹妹，黑压压的睫毛扑闪个不停，但女孩眼中半滴泪都没有落下。白梅哪里是好心肠，她坏到骨子里了！她明知道顾念儿初中都没有上完，笃志女中又怎会要她呢？

“哎，还有大郎我发现汀儿愈发好瞧了！”

白梅又将话头指向顾烟汀，说这话时，她狐狸般的眼眸来回打量着顾烟汀母女。

顾烟汀不似顾念儿只会埋头逃避，她擡起头望着意有所指的四姨娘，看这人到底要干什幺！

顾同槐瞧了眼大女儿，他这个大女儿遗传了自己和林茵尘所有长相上的优点，越长大越叫人过目不忘，用书上的话来描述就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也就那样吧。”

“怎幺可以这样说！汀儿是咱们顾家最好看的人了，以后一定能找个好人家~”

顾烟汀真想反驳她，可不等她讲话，大太太秦言慈今日竟出人意料地同白梅站在了同一阵线！

“汀儿是该开始物色人家了。”

秦言慈斜眼望向脸色微微发白的林茵尘，她已经不止一次暗示、明示林茵尘，看来林茵尘并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或者林茵尘根本是想反抗自己、反抗老太太的交待。

林茵尘能感觉自己额头冒出细细的薄汗，她抽出怀里的手绢，轻拭鬓角汗珠，芍药香味也会让人窒息的。

“好，我们会上心的。”

“娘！”

顾烟汀难以置信母亲会轻易答应，母亲明知道自己还想读大学的！

“汀儿，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嘛~”

白梅抑制住嘴边的笑容，半真半假安慰炸毛的少女。

“顾烟汀，我不会让你出去读大学的，你不如好好给自己物色个好丈夫。”

顾烟汀瞪圆双眼，脸颊因为突如其来的愤怒，变得潮红，她握筷子的手也跟着颤抖。

“来，大哥，我再敬你一杯。”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同桉主动打破僵局，将话题从侄女身上转移，他一杯一杯敬着大哥，无话找话和大哥聊着天。

原本怒火中烧的顾烟汀，慢慢开始泄气，僵直的唇线逐渐放松下垂，她像只彻底战败的斗鸡，颓废又无助。

“姐姐，你吃这个，这个甜甜的，很好吃。”

顾雨霖用自己稚嫩的手指给姐姐挖了勺糯米饭，他试图用天真化解姐姐心中的悲愤。

“谢谢你，霖儿。”

逼迫自己吃掉甜腻的糯米饭粒，顾烟汀也很想让自己开心起来。

——

“小玉，咱们去隔壁街市凑热闹吧？”

回到屋里，顾烟汀忽然提出要出去逛一逛的想法。

“啊？小姐，你能出去吗？”

中秋佳节，小玉不确定小姐这样贸然出门会不会被老太太和大爷批评。

“怕什幺！咱们悄悄溜出去。”

顾烟汀说完，从柜子里拿出自己西湖水色蒙头巾，在铜镜前比划两下，示意小玉给自己戴上。小玉深知拗不过自家小姐，也只能上前将头巾给她戴好，留下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

两人一路溜到前门大街，刚到街口便被繁华、热闹的景象迷了眼。

“小姐，好热闹啊!”

小玉没有戴头巾，秀气的五官自在得展现着自己的欢愉。

“是啊！我们一家一家逛吧！”

顾烟汀虽不能肆意大笑，但同样开心极了、兴奋极了！

两人走过糖葫芦摊、泥人摊、胭脂水粉摊...也不知走了多久，她们就来到街区的繁华中心，这里正在进行舞狮表演，咚咚锵锵，好生热闹！

“小姐，你跟紧我！”

“知道啦~”

大概是看得入迷和开心，刚刚答应跟紧小玉的顾烟汀还是落了单，她左顾右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小玉。

“小玉？小玉！你在哪？”

没有人回应，形形色色的路人经过少女身旁时，都不由自主打量她几眼，青色的蒙头纱偶尔扬起弧度，玉雪聪明的女郎欲说还休。

忽然，有人拽住了顾烟汀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至身侧，这不是女孩子的力气，分明是个男人！

“你做什幺？！”

她转头怒斥身边高大的男人，只见他穿着墨蓝色锦云葛长袍，套着黑色青缎的马褂，头戴黑绒的盆式帽，极为普通的青年男子衣着，却被他穿得格外精神和利索。

“我想请姑娘帮我个忙。”

这并非请求的口气，倒像是命令，他嗓音低沉醇厚，说出的话更是让人不容拒绝。

“什幺？”

顾烟汀仰头望进男人深邃的眉眼，男人有双如鹰的双眸。

“送我到街口。”

他菲薄双唇一张一合，态度坚决和果敢。

“凭什幺？”

顾烟汀还想试图挣扎。

像觉得少女提问有趣，男人噗嗤浅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不过不影响他笑得好看，眼角皱褶浅浅，好似精心雕刻出来的纹路。

“凭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多不走心的夸奖！可顾烟汀还是不争气的红了耳垂，她撇开头，挺直胸脯，擡脚走在前面带路。她匆匆走了几步，男人一迈腿就追上了自己，这真让人有些“不满”。

“腿长了不起？！”

“什幺？”

“没什幺。”

“...”

正走着呢，前面忽然出现穿着制服的衙役，衙役逐渐向他们走来，顾烟汀正莫名其妙呢，男人又忽地做出惊人举动！

他勾住了顾烟汀的肩膀！

“你干嘛！”

男人看向少女盈盈的美目，茫茫人群中自己为什幺会选中她？大概就是因为少女有双似春风、似秋水的眼睛吧。

“帮帮我~”

之前是震惊男人无礼的举动，现在则讶异男人服软的恳求，他真是一个...识时务的男人。这边，衙役见两人好似寻常恋人，也未做过多怀疑，径直从他们身边略过。

没走多久，两人走到了前门大街的街口，男人给少女作揖，感谢她的帮助。

“谢谢小姐今日的仗义援手。”

顾烟汀微微摇头，青色头纱擦过项脖，雪白和青绿衬得她像根刚发的新柳，可秋季的北平，哪来的新柳呢？

“告辞。”

“再见。”

远处的虎建刚见主子平安归来，总算松了口气，他弯腰给傅昀拉开门，示意主子上车。傅昀顺着虎建刚的动作，弯腰上车，车门关闭，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小姐！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吓死人啦！”

小玉扑到顾烟汀身前，一只手紧紧拽着少女的袄角，一只手啪啪拍着自己的胸膛。

顾烟汀给惊魂未定的小玉擦汗，接着笑眯眯安慰小丫头。

“我不是没事吗？”

“你还说！我听路过的衙役说前门大街有人和洋人私通，好像要交易境外火药！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生怕有坏人！”

男人身上分明有硝烟的味道，他将手搭在自己肩膀时，那股味道就来自他的手指。

“小姐？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顾烟汀回过神来，她掩住心里的不安和混乱，拉着小玉往家走。

“走吧，咱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