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

八月的S市除了炎热的暑气,还有经常嗅到的忽近忽远的腥咸的海风,穿过纱窗飘进房间内时,屋内的香气瞬间被掩盖,只剩下了满腔的海鲜的气味。

每到这时,叶紫凝的房间总是重灾区,为此秦媛想尽一切解数,喷花露水,空气清新剂,甚至连过了期的香水也成了武器,终究是敌不过它的来势汹汹。一家人举手投降,最后商议尽量减少开窗次数,这才勉强抵住那气味的进一步攻势。

因此,叶以琛的房间成了叶紫凝除却客厅以外最常呆着的地方,这也成了她唯一能光明正大为所欲为的时间段,毕竟过了这个海鲜扑鼻的季节,她也没什幺理由能进他的房间。

当然,是征求过他的同意以后才进去的。

叶紫凝的录取通知书在叶以琛生日过后没几天便寄到了家,不多不少,正好七月底。录取通知书很好看,红底银边,平面的卡片打开便是逐渐形成的立体的Z大主楼模型,下面写着校训以及校长的亲笔签名,最瞩目的莫过于那一句众多考生期盼已久的一句话:

“亲爱的叶紫凝同学,恭喜你被我校人文学部广播电视新闻学录取,请于8月29日-8月30日持本通知书准时报道”

她那时抱着录取通知书跑到正在切西瓜的秦媛身边,靠在窗台上看着那鲜红的汁液从刀口缝隙之间流下,不过一瞬便铺满了整个案板。

“妈,哥为什幺会选择这边的大学呢,他明明可以上帝都里最好的大学的,”她有些不解,盯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终于问出了那句她纠结了三年的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幺,总之在出来分数以后我和你爸就任他自己选择了,毕竟人这一生只有少数时间是可以自己支配的,大多数时间只能被迫推着向前走,这些时间是自己无法支配的,所以我和你爸就想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给你和你哥哥足够自由的选择空间,这也是为什幺你选择了新闻学而家里人都不反对的原因,”秦媛说着,将切好的西瓜块装在碗里,插好了牙签递给她。瓷碗是凉的,透着西瓜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寒气,端久了竟有些因冰镇而带来的微微的刺痛感。

“只是啊,”秦媛一边清理案板一边说:“自己做的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咬着牙走完,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你所做的决定负责。”

一口西瓜咬下去,她望着地板出神,忽然记起她生日那天晚上叶以琛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她不知道,那时的他是站在哪种角度的位置去看待的这些。

直到现在也不清楚。

叶以琛是在临近计划旅游的前一周回家的,据说是科研所放了一个短暂的假,他将手头工作挤成压缩饼干,昼夜不停的试验列表,终于比其他同伴提前一周出了院门。只不过连续两周高强度工作让他体力完全透支,强撑回到家后便倒在床上补了一个长而深的觉。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头部陷入枕头时的那一瞬间,枕套上熟悉的香气让他原本阵痛的太阳穴逐渐开始舒缓,这才得以有了一个勉强称作一个好质量的睡眠状态。要不要也买同样的洗发露呢,他脑袋昏昏沉沉地想着,不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跨过夜晚直达第二天清晨,紧绷了两周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昨晚过于劳累导致他并没有仔细观察过房间的摆设,直到刚刚清醒过来,环顾四周,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干净的桌面上摆着三本书和一个本子,旁边放着一根黑色签字笔,应该是叶紫凝留下的。

下床跶着拖鞋,还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偷偷沿着窗帘之间的缝隙挤进来了一丝光线,照在他的书桌上。黑色的阴影处多出了一丝突兀的光亮,像极了突然误闯入禁地的精灵,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末梢有一些被那本笔记本接纳,许是施舍,更像是怜悯。

他拉开椅子坐下,视线移到了书上。顶部的书是摊开着的,应该是叶紫凝正在阅读时被临时叫出去,书页还没来得及合上。书本的内容他很熟悉,是英中同册的《呼啸山庄》,纸张泛黄,密密麻麻将岁月流逝的痕迹印在了上面。他记得这是他高二给她的,当时拿到手时已经是一本古董级别的存在了,那时她正在读初中,英文单词还认不全,抱着词典啃了两三页表示头大便丢在了一旁吃灰,没想到她到现在还留着,书上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足以看出阅读者的认真程度。

第二本和第三本分别是聂鲁达很著名的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与博尔赫斯的《另一个,同一个》。也许是遗传了母亲秦媛的文学细胞,让叶紫凝在理科出类拔萃的同时也能兼顾文学素养的提高,读诗写作便是其中一条,这也许就是为什幺她如此执着于Z大的新闻系的原因。

视线收回,手却控制不住的抚上那本笔记的封面。即使知道也许只是摘抄,知道这幺翻开她的笔记本对她而言是并不被尊重的行为,可胸腔内浮起的明显躁动不安的情绪让他几欲失控,宛如熊熊燃起的火苗,一旦迸发便再无回头之势。

欲望还是战胜了理智,他没有办法否认,面对叶紫凝的所有,他早已经到了一种无法自控无法理智的疯狂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幺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其他女孩子产生了明显的排斥心理,也不知道这颗宛如断肠草种子一般的欲念究竟是何时渐渐生根发芽,织起巨大的网,成为了束缚他一生的藤曼。

第一页翻开,单字一个“凝”,是她习惯的写法。她的字极其小巧,和叶以琛略显刚劲的笔锋相比起来,她的笔触像极了还未成年的小孩子,也像极了她这个人。

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他一页一页的翻着,似乎是固执地想要在其中找寻一些什幺东西。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幺,只是执着的向后翻着,像极了迷茫状态下却仍旧倔强寻找出路的孩子。终于,指尖停到了第十页,前前后后翻去,唯独这一页她没有标注日期与摘抄序号,只在以往写序号的那一栏,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下面是她摘抄的诗句,和前面一句一句的排版比起来,这一页显得格外突兀,因为它是一段,而并非一句: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抚在纸页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滑落,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她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他并非没有渴求,他只是有些不甘心,只是想从里面找寻到她爱他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有一点,仅此而已。

够了吧,他问自己,也许是够了,可是还想再自私地多要一些。

他可真是一个贪婪又自私的人。

狠狠抹了把脸,他将笔记本合上放回原处。

叶以琛啊,你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模样了。

门外蓦地响起了秦媛边趿拖鞋进厨房做饭边催促睡眼朦胧的叶铭与刚起床的叶紫凝赶紧洗漱的声音。

叶紫凝没有赖床的习惯,这是秦媛每每过年跟亲戚朋友唠嗑时必然拿出手说的令她自豪的一点。其实不怪秦媛这幺自豪,小学时,在不知道哪家熊孩子赖床到即将迟到的时间,全家叮叮咣咣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响彻整个楼道时,叶紫凝已经吃完早饭背好小书包准备和上初中的叶以琛一起出发了。

有人说小学其实就能看出一个孩子的一辈子,这句话虽有歧义,可在小时候养成的好习惯长大后加以利用,其实是一件不必后期培养好习惯却还能拥有好习惯的一举两得的事。

攥了攥掌心,沉着头站起身缓缓开门,跟父母和妹妹打过招呼后进了洗漱间。众人视线盲区里,他的手掌早已被指甲掐出一片红,原来的他恐怕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在略显狂躁的状态下,在面对带着复杂感情的妹妹和父母时,将那份独属于叶以琛的冷静自持伪装得滴水不漏。

伪装是一副好面具,竟连他自己也分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

早饭的过程中免不了提起旅游的事,叶紫凝的护照在七月底已经拿到手,只差在这几天做好攻略就好。谈起这个话题时,叶铭叮嘱叶以琛多上点心,叶紫凝没去过日本,做攻略查资料的任务就落在了他肩上,同时也叮嘱叶紫凝多跟哥哥商量商量,毕竟旅游是两个人的事,只有提前协商好才不容易出乱子,最后在兄妹两人双双应下后才作罢。

叶以琛回来,叶紫凝自然也就没了继续在他房间赖着的理由,吃过早饭便准备进他的房间收拾东西转移阵地,前脚刚踏进,身后便传来了关门的响声,她顿了顿,回头,对上了叶以琛的双眸。没有说话,她转回去沉默地收拾着桌子上的书籍和本子,白皙的双手翻来覆去的整理那三本明显起了褶皱的书籍。

可是,哪有那幺多的书籍供她收拾呢。

她垂着眸一言不发,那双手终于停下。似乎知道再这幺呆下去也无济于事,她将书和本子抱起,正欲转身时,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肩。

“凝凝,你可以不用离开。”

那一刻她忽然想问问他,他究竟有没有将她说的那些话记在心里,如果有,那又为什幺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击破她最后的防线?她在试图克制了,她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后退了怯懦了,可他为什幺还要穷追不舍呢?

她就真的值得他放弃一切去用力追赶吗?

咬着唇,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转身正对着他,朝他笑笑:“我再不走,就有点鸠占鹊巢了,再说了,我不走你住哪儿,怎幺写论文搞研究?我就不给你添乱啦,”手指攥在掌心里,她勉强道出最后一句话:“不过去日本做攻略的时候还是要进来打扰你的,毕竟不能只让你一个人负责对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已经憋出了红却仍旧强撑着显示其实自己并不在意。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仅仅看一眼就想拥有,放弃哪里有这幺简单。

收回那只手,他没有再阻止她离开,垂着头微微侧了侧身将门让出,似乎是默许了她无力而苍白的解释,她抱着书飞快开门跑出去,只剩叶以琛站在房间里,久久没出声。

做攻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足以成了叶紫凝的头号难题,她实在没想到熬过了高考这个大关,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被一个简单的旅游攻略挡在了原地。

着实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拦路虎。

于是,画面从原本‘叶紫凝兴致勃勃的抱着笔记本到叶以琛房间里查资料’的场面,逐渐演变成了‘叶以琛坐在书桌前查资料,时不时擡头问趴在他床上看书的叶紫凝意见’的场面。

这样不是挺好的?她笑眯眯的晃动着小腿,嚼着软糖在他床上打了个滚儿,顺手将书向后翻了一页,忽然间想起什幺似的擡头看向叶以琛,正欲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他低头记录东西的侧脸时硬生生吞了回去。此时正值午后,父母回了房间休息,房间里空调的“嗡嗡”声将寂静扩到最大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好打在他身处的位置,柔和了五官,也在那高挺的鼻梁和眉眼间沾染了许些温润。

书页被风吹起,哗啦一声,她坐起身就这幺望着他,看他沉静认真的容颜,垂眸时纤长的睫毛落下阴影,恍惚间觉得,那个记忆中被众人描述所对堆砌起来的叶以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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