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割席分坐

“不好意思,打扰您上课了。”

第一节课才上到一半,班主任就敲了敲门,接着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于雪晴、卿言,你们两个跟我来一下。”

于雪晴回头和卿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一脸茫然。

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卿言偶尔会被班主任单独叫出去。直到第一次开展孤儿院爱心募捐大会时,其他人才知道卿言被叫出去是为了筹集捐款的事。

卿言的身世几乎成了班里闭口不谈的禁忌。

自从有几个口无遮拦的同学被卿言恶狠狠地瞪视过后,没人在卿言面前再次提起她是个孤儿。教养和同情使得他们不自觉的形成了一个透明的防护罩,将卿言小心翼翼地封在其中,或者说封在其外。

也许卿言的性格再活泼些,班里的气氛就不会如此尴尬。可她偏偏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看着还有点凶,这更加重了原本就不熟悉的同学对她的回避。

于是能和她聊上几句的,也就只剩宿舍里这些人。

在这一天以前,卿言和于雪晴的关系甚至可以称得上不错。

两个一头雾水的人跟在班主任身后离开教室,向行政楼的方向走去。

行政楼与卿言一样,属于重点学校的面子工程之一。楼内没有教室,也没有老师办公室,甚至图书馆和保健室都不在其中。平时用得上的只有位于一楼的收发室,和位于六楼的领导办公室。二楼有几个会客厅层,其他楼层几乎是空的,被用于存放一些乱七八糟的教材教具,摆着一些褪色却从没被使用过的塑料桌椅。

卿言是行政楼的“老熟客”,她每次被老师叫去面见校长和院长的时候都会去二楼的会客厅,可于雪晴却是第一次进行政楼。她伸着脖子左顾右盼,心想学校怎幺把这里装修得像酒店大厅。

三人来到会客厅门口,班主任推开门:“雪晴妈妈,我把雪晴和小卿带来了,你们谈谈吧。”

于雪晴连忙侧身钻进尚未完全打开的门缝:“妈?你怎幺来了?”

很奇怪。

学生家长来学校见孩子,一般都会在校门口等,没有谁会专门来行政楼。更何况于雪晴的妈妈叫卿言做什幺?

于雪晴的妈妈站起来,向两个孩子招手:“晴晴,小卿,先进来坐吧。”

这样奇怪的氛围让于雪晴和卿言又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

卿言心里很茫然,她这一路上都没想到自己和于雪晴课上到一半被同时叫出去是为了见同一个人,还以为是院长又有什幺麻烦事要找她。

可于雪晴的妈妈很自然的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卿言好奇,忍不住打量于雪晴的母亲。

她知道于雪晴的妈妈叫唐寄柔。刚开学的时候两人就见过一面,于雪晴搬进宿舍的时候,是她的妈妈帮她整理床铺,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嘱咐了好多事情。于雪晴在新室友面前尴尬地应付过去,这才终于摆脱了母亲的叮咛。

印象中的唐寄柔是个很有气质也很有教养的女人,就连女儿不耐烦地抱怨和耍赖似的撒娇都能微笑着包容。如今她依旧面露微笑,可却显得有些憔悴。

“唐阿姨,请问您找我……有什幺事吗?”卿言主动问道。

如果想了解于雪晴在宿舍里的生活,被同时叫出来的应该是舍长何傲君,而不是卿言。卿言从小没父母,不擅长与长辈交流,更不擅长插入别人的母女对话之中,所以干脆先发制人,想让自己先行离开。

可唐寄柔却没有直视她,只是垂着眼睑叹了口气:“小卿,阿姨等一会儿想跟你单独谈谈,可以吗?”

卿言点头,于雪晴却皱眉道:“妈,你和人家有什幺好单独谈的,还不让我听……”

唐寄柔这才擡起眼来,看向于雪晴:“妈妈只是觉得,你也许不会想听。”

于雪晴余光瞟向卿言,见她依旧一脸茫然,于是说:“只要不是不能听就行,你有话就快说嘛,还在上课呢。”

也许是她的性格使然,于雪晴面对母亲的语气和平常面对朋友时没什幺区别,只是在卿言这个外人的角度听起来有些不习惯。大概是因为她没什幺非常亲近的长辈吧,又或者因为她不知道和母亲交谈是怎样的感觉,这样的场景总能让卿言微微尴尬。

唐寄柔只得道:“我知道了。晴晴,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你爸爸去世了。”

卿言惊讶,反射性看向于雪晴。可于雪晴却意外的没什幺表情,不像是因为受了打击而暂时大脑断片。

“什幺时候的事?”她的回应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

唐寄柔答道:“昨天凌晨。得到消息之后,我忙了一整天,想来学校找你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于雪晴似乎是不知道该对此表达什幺感情或者看法,在一旁蹙眉道:“其实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我不想在电话里通知你父亲的死讯。”唐寄柔果断而急促地回复道:“那毕竟是你爸爸。”

于雪晴终于有了些表情,那表情似乎是在说“那又怎样”。可她能看出母亲的难过,所以她嘴上没有说什幺。

卿言坐在一旁,只觉得此时的气氛诡异极了。

于雪晴是个分享欲旺盛的人,她看了什幺好玩的、吃了什幺好吃的都要跟身边的人讲一讲,自己家的事自然也经常提到。可她从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似乎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卿言大概能猜出他们父女关系不好。可她从没想过父女之间还可以关系不好到这种程度。

“葬礼是什幺时候?”于雪晴问得很直接。

“今天下午。”

甚至于雪晴的母亲都没有对她的这种态度有什幺叱责,她只是无奈地迁就着女儿的冷漠。

“那我明天就能回来上课?”

“明天就是周五了。”唐寄柔说:“周一再回来吧。”

“行。”

一次报丧就这样简短的结束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落泪。

于雪晴这时才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卿言,她朝她抱歉似的笑了笑,那表情有些勉强。

卿言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卷入其中,可她也不知此刻是不是追问的时机。

在这个令人尴尬的时刻,唐寄柔终于又开口说话:“晴晴,小卿,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们。”

她不知该怎幺说,可她必须得硬着头皮将这件事说出来。毕竟,她再怎幺润色,消息本身的冲击力都不会减弱。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自己应该先单独叫卿言出来,而不是在于雪晴面前交代这件事。

可后悔也已经晚了,她只得坦白:“小卿,你和雪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卿言瞪大眼睛,她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听到自己身世的消息,但这倒没让她有什幺实感。

从前她总是幻想自己的父母找到自己,或是自己得到父母的消息,可当这个时刻真的来了,她却没什幺特殊的感觉。她只觉得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而自己的情绪在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还没有跟上来。

所以她第一反应是,还挺狗血的。

可于雪晴却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厌恶无所遁藏:“什幺?”

唐寄柔回避着女儿的目光:“是查遗产关系的时候查到的,泰阳有个比你大几个月的女儿。我联系到孤儿院查实,没想到是小卿。”

接着她又看向卿言,眼睛里闪烁着诚恳、以及某种类似同情的情绪:“小卿,你别担心,泰阳的遗产也有你的一份。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住孤儿院了,你就跟我和晴晴回家住吧,正好你们关系也好,又成了姐妹……也挺好的。”

一股违和感涌上卿言心头。

于雪晴经常提起她妈妈,所以卿言早知道她妈妈叫唐寄柔。可于雪晴从不提起父亲,所以卿言还是头一次知道她的父亲叫于泰阳。可怪就怪在,这个第一次听说名字的人,给她留了一笔钱,成了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看向于雪晴,她的妹妹此刻皱着眉头,一副想吐的表情。

“什幺叫比我大几个月的女儿?”她问,可问句的结尾却是下沉的语调。

唐寄柔没说话。

但卿言也听出这句话里的意思——在唐寄柔怀孕之前,卿言的母亲就已经怀了孕,但她没有成为于泰阳的妻子,也没有打掉这个孩子。

唐寄柔怀孕的时候,卿言就已经出生了,然后被遗弃到孤儿院。

于雪晴盯着地面,她只觉得百倍千倍的恶心。

那个男的就这幺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妈妈,而他的另一个女儿被丢在孤儿院不闻不问,还需要靠唐寄柔来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个故事里唯一没有负任何责任的人撒手人寰,就好像他来人世走一遭,就是为了把其他人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你当时为什幺不和他离婚?”她低声问道。

唐寄柔无法面对于雪晴的愤怒,她害怕女儿把她看成一个懦弱的母亲。

可在她自己心里,她已经成了一个懦弱的母亲,至少是一个懦弱的妻子。

她缓缓说道:“结婚之前我只是听说他很花心。周围的人都劝我,男人结了婚就会好了。他的朋友都对他以前的事守口如瓶,我就算问,也只是敷衍我。他自己也发过誓,说结婚后会收心,再也不会招惹别的女人,专心做事业维护这个家……我、我当时想,反正都是要结婚的,最差又能怎幺样呢?”

唐寄柔声音飘向渺远的过去,过去的执迷让此时房间里的三人都困顿不堪。

于雪晴冷哼:“狗改不了吃屎。”

她对父亲的厌恶升级,毫不遮掩地散发着鄙夷。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的父亲就是个烂人。她恨不得将于泰阳的整个存在从人生中剥除。可血缘和监护关系剥除不了,她很清楚就算父母离婚,母亲也分不到分毫财产,更分不到她。

于泰阳早就正大光明地表示过,若是离婚,他一定会让唐寄柔一辈子都见不到于雪晴。

于雪晴对他而言,比起血脉相承,更像是一种折磨妻子、炫耀力量的工具。他乐得见到于雪晴护着自己无能软弱的母亲,因为无论她性格再怎幺强势,依旧没有力量和自己的父亲作对。财产、权力甚至人脉全都是于泰阳摆弄她们母女的强力后盾,于雪晴性格再强势倔强又能怎样呢?

所以对于雪晴来说,真的是老天爷开了眼,才在唐寄柔被剥夺殆尽、身心因饱受折磨而崩溃之前,终结了她父亲的性命。

唐寄柔没有反驳她,也没有像她一样发泄情绪。

她好像还困在过去的执迷里,茫茫然找不到出口:“结婚之后他真的好了一阵,直到他发现我很难生育……可能他失去耐心了吧。”

“妈,别为他开脱了行不行?”于雪晴打断她:“他自己不是东西,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我真的应该查清楚……”唐寄柔喃喃道。

卿言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她是个私生女,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而她的父亲看起来并不受自己婚生女儿的尊敬。对越是朝夕相处就越是厌恶的父亲,卿言没有什幺深入了解的欲望。反正她的身世也只能是这样了。

她心里有一种很空洞的感觉。

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应该是对空洞的填补,可这个答案却像石子落入无边的悬崖,没有回响。

这太奇怪了,和她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

她的生活就要因此改变了吗?

她看向于雪晴,问自己,她就这样和于雪晴成为一家人?

这问题只让她感到乏力。

于是她问唐寄柔:“唐阿姨,我想问……你知道我生母是谁吗?”

于雪晴听到这个问题,终于坐下来,撇开目光。

不管她怎幺看待于泰阳,对这件事怎幺有情绪,卿言都有权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尽管于雪晴很难不去厌恶这个她从没见过面的女人。

可卿言做了十五年孤儿,谁也不能剥夺她这个权利。

卿言看到唐寄柔眼中蒙上一层犹豫,似乎比说出自己是私生女时更为深重。

唐寄柔长舒一口气,这才回答道:“你妈妈叫卿采荷……至少在搬走之前还叫卿采荷。”

卿言一愣:“她搬走了?搬去哪里?”

唐寄柔摇头:“不知道。”

她语气格外小心翼翼,格外细软、也格外愧疚:“小卿,你可不可以不要打听你生母的事了?”

“为什幺?”卿言不解。

唐寄柔眼神渐渐痛苦纠结,再难与卿言对视:“她……生下你的时候还是高中生。”

卿言整个人好像被这句话钉在地上。

呼吸道里像灌了铅一样沉痛,胸口几乎提不上气来,胃里也好像装着岩浆,不住地翻腾烧灼着内脏。

什幺意思,什幺叫还是高中生?

她错愕的神情让唐寄柔终于绷不住低头拭泪。

“对不起,小卿,对不起。”她不住轻声呢喃着,可半个音节都没往卿言耳朵里进。

于雪晴坐在一旁,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刚才愤怒带来的燥热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湿,此刻竟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看向卿言。

还是高中生,不就是对方还是个未成年小孩的意思吗?

那不就意味着,于泰阳是用诱骗的手段才让卿言被生下来的吗?

那卿言又是什幺?

小三的孩子还能被称私生子,被骗奸的女高中生生下的孩子岂不只是……只是……

卿言只感到一阵眩晕,身体里的所有部件都向地面坠去,撕扯得几乎让她吐出来。

“她那年多大?”

她问话的时候,声音低沉颤抖得几乎不像是她本人,可她却没有注意。她只顾盯着唐寄柔。

唐寄柔回答的话让她难以接受,生理上排斥着每一个字:“她搬走的时候,高中都没毕业。”

也就是说,卿采荷被于泰阳诱奸的时候,跟现在的卿言差不多大。

卿言被自己身上的一半血肉恶心到几乎升起自残的欲望。

她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的身体,如此厌恶自己的存在。

卿采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生下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丢弃她?

而她又怎幺能要求有这样经历的人,对她负起母亲的责任呢?

谁愿意去爱一个少不更事时被诱骗着生下的孩子呢?

她想向谁怒吼着发泄愤怒,想要冲出门去再也不回来,甚至想干脆从楼顶跳下去,以摆脱这种恶心的感觉。

这就是她的身世吗?

这就是她出生的故事吗?

这就是她盼了十五年的答案吗?

她是一个根本不该出生的孩子?

唐寄柔啜泣着、小声缓缓地说道:“我那个时候生不出孩子。他一开始还配合治疗,后来看没什幺希望,就终日羞辱折磨我,还把我关在家里,要我试各种偏方。后来他渐渐不回家了,就算回来,也只把我当泄欲工具。”

“我也想过要离婚。想着如果离婚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因为生不出孩子而离婚,他也会同意的。可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提离婚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怀孕之后,他又开始回家。可晴晴出生之后,他发现是个女儿,就又不常回来了。我们后来几乎算是分居了,可离婚却一拖再拖。他偶尔回来我们也只是吵架。”

“我知道在他放弃和我一起治疗不孕的那段时间里在外面有别人,可我从来没想过那会是一个学生。我昨天才知道,原来他引诱一个女学生跟他私奔了。卿采荷年龄小,当时和家里有矛盾离家出走,跟他在一起之后学校都不去了,在他名下的一处房产圈养着,后来就生了你。”

“于泰阳从来不想要一个女儿,再加上我那时查出怀孕……我只知道后来他给了卿家一笔钱。后来卿采荷把你送到孤儿院,他们家就搬走了,跟以前认识的人都断了联系,恐怕……卿采荷已经改了名字。”

“小卿,”唐寄柔轻声恳求道:“你能不能……不要去找卿采荷了?阿姨向你保证,你以后就是阿姨的亲生女儿,我会向对待晴晴一样对待你,好不好?”

不会有好结果的。

唐寄柔知道,卿言的出现对于卿采荷而言会是揭开了怎样陈旧深痛的伤疤。

她不必是卿采荷,也不必当过未婚先孕的少女,可她作为一个成年女人,怎能不明白这是怎样难以面对的一种过去?

可她也知道,卿言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哪个孩子不想要妈妈呢?

所以她只能这样恳求、这样保证。她不希望这件事摔碎成那样的结局。

卿言沉默着,沉默到于雪晴心里甚至有点害怕。

“卿言,”她小声问道:“你还好吗?”

卿言只是沉默着。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因为她的沉默而不得不谨小慎微地放轻。

然后卿言突然站起来,语气冷硬地抛出一句话:“我答应你不去打扰我的生母,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她看向唐寄柔,眼神冰冷尖锐,好似两把利刃。

“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我不想和你们产生任何的联系。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住你家。”

然后她转而看向于雪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要做于泰阳的女儿。”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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