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之子于归

元庆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   宜嫁娶   太子侧妃李氏归东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赞人在东宫中唱起古老的歌曲,《诗经·周南》中的音韵缓缓响起。赞美今天新嫁娘的美好品格,恭贺太子殿下得到窈窕的淑女。

昭元殿中

“嘶——”。太子妃周婉仪用手扶了扶额头,她的头发被梳子的细齿拉扯得有些刺痛。

“奴婢死罪。”太子妃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敏姑姑忙下拜请罪。敏姑姑面上担忧多过紧张,她知道如此小事不会让娘娘发怒,她的伤怀来自更深处。

太子妃身姿合度,容貌清丽,虽不是绝色佳人,但是眉间恰到好处的一粒红痣为面容添了几分灵动的美丽。太子极爱她,视若珍宝,伉俪情深,是以周太子妃娘娘眼角眉梢都是浸在爱中才能得到的红意。不过这种红意近来却被忧愁笼罩。

“罢了,是我心烦。算算时辰,太子该出发了吧。”她侧过头来,只带了一只的耳珰微微晃动,看着从小陪伴自己的奶嬷嬷。

周婉仪本来是天生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人。她出身仕宦之家,虽无大富大贵,却有父疼母爱。在赏花宴上迷迷糊糊地闯入太子与贵女的小型诗会,得东宫的主人一眼看中,执意求出了一段姻缘。虽不是很讨皇后欢心,到底是太子珍爱,阖宫敬重,所有的障碍她的夫婿都会铺平,所有的委屈她都可以向夫婿诉说。她的郎君是完美的意中人。

但是她不能阻挡太子一个又一个地将女人娶进宫中。太子妃,与其说是名位,不如说是责任。

初次听说太子良娣为门阀贵女崔淳意时,周婉仪慌张急了,她害怕自己失去夫婿的爱恋——就像她忽然得到那样。但是她在看到崔淳意那一刻就释然了:昭明不会喜欢她的。她实则很清楚,太子喜欢的是她未经雕饰的美丽和只对他撒的娇气,是她身上那股深宫中难以见到的活力。崔淳意,说实话,很符合萧皇后的爱好,却走向了太子不太喜欢的方向,她很美丽,这是当然;可是这种美丽精雕细琢,就像一个精致牢笼,将一个青春少艾的少女困在里面,留下的是一副完美的躯壳。

可是最近她总是没来由地心慌,这次迎接的太子侧妃太过不同。那是望都和京城两地毓秀养成的士族贵女,天骄地灵钟于一身,听说又十分美貌、十分智慧、十分才情——她可以与空智禅师下成平手,棋局,向来都是聪明人的游戏。

周清仪从小就不喜欢下棋,母亲可以将她按在桌前学绣花;却不能够在她的软磨硬泡下让她安心下一局棋。

“聪明又有什幺好呢?女人需要恰到好处的聪慧,看得太透了日子就没法过了。”太子妃对自己说。周太子妃此生中见过最聪明的人就是太子殿下,他聪明得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幸好他足够宠爱她——她从不需要揣测他的心意,只需享受他的爱恋。

李斯年,你会从我的手中抢走他幺?太子妃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过无趣。她挥了挥手,没有想等待侍女对太子行踪的回答,示意其为自己梳妆,顺手将一枚石榴红的发簪插在自己的鬓边。“这样的红色…”她想。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添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且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并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吏部尚书夫人张清和为她的唯一的女儿唱赞梳头,一下又一下,那柄绿檀木的梳子是李夫人出嫁时的嫁妆。那个时候她的母亲也这样为她细细地梳着头,说着吉祥的话。

她活了大半辈子,一生接下来的路已经看得清了,世间熙熙攘攘,少有事情能长挂心间。但是她的女儿,唯一的女儿,生下来就被从她身边抱走的女儿,她一生的路,李夫人怎幺也看不清。她只有堆砌着吉祥的话语,让其说出娘的挂念与担忧。

随着母亲的赞词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李斯年红了红眼眶:   “母亲,孩儿一去,再也不能尽孝膝前。请您和父亲兄长珍重身体,切勿为女儿担忧…”珠泪从睫下滚落,旁边的宫里嬷嬷立即递上帕子,所幸还未上妆,不曾污了颜色。

“囡”,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这样乌黑油亮,正是年少好韶光。“这幺大喜的日子,不要太过挂念家里。我们一切都好,都会好好的。”母亲艰难地将泪音吞咽回去,将位置留给十全娘子,请她绾髻梳妆。

没有母亲握着的梳子是冰凉的,不是是否是从绿檀书换成了银梳,其冰得李斯年从刚才的心绪涌动中平静了下来。

她的额发被仔细地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头发先被松松挽成了一个髻子,以方便接下来的喜娘来绞面。两根细细的棉线,绞去脸上的绒毛,这是本朝女子出嫁都要经过的程序,称为“开脸”。这种细微的疼痛,带来的是上妆的服帖与长久的美丽——为了这种美丽,每个梁王朝的女子从小就被教导忍受疼痛。

绞面喜娘退开了,十全娘子复又上来,将发髻小心而又迅速地拆解又挽成繁复的样式,好在李斯年的头发极厚,不必加上重沉的假髻。

十全娘子是她的父亲在陇西李氏族中反复挑选出的福全之人,夫妻和蔼,儿女绕膝,一生和顺,她上下翻飞的手指和灵活的手腕在黑色的发间穿梭,让斯年想到童年扑过的藤黄色蝴蝶。

接下来是宫中掌簪珥花严的潘司饰上妆。“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前人用来形容洛神,奴婢看来形容侧妃娘娘才是合适呢。”她一边说,一边涂脂匀面,轻敷薄粉,略施青红,细画远山眉黛。

李斯年听了她的话,轻轻笑道:“司饰谬赞,天下女子雪肤花容者何多,如司饰般聪慧过人的却少。”随即望向镜中,细细端详镜中那个人。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该语出自洛神赋,极言洛神的美貌妍丽,从姿态至神态,从身姿到气质,都用尽世间美好词汇,潘司饰用其中称赞面容的两句来称赞,又口称侧妃娘娘,可见尊重讨好之心。

李斯年望向镜中那个人,不得不承认,浸淫在宫中的几十年让司饰很懂得如何打扮人。巧笑倩兮,兼月露秋华,又极妍柔美。镜中的影像美得恍人心神,与其说是洛水宓妃,不如说是九天星辰——潘司饰是很知道侧妃与正妃之别的,因此妆容既娇柔又让人不敢唐突,显尽尊贵。眉若轻水,顾盼神飞,那极致的妍和美中又有端正晴朗的气质,使其褪尽媚态,不落下尘。

李斯年从镜中景象中转过神来,潘司饰正在为她插簪:左三钗,为天、地、人;右三钗,为君、臣、妇;六为吉数,佑新嫁娘阖家安泰,添福添寿。

一联金丝八宝爨珠的璎珞戴在颈间,其上的红宝翡翠冰冰凉凉,隔着衣物,并无寒意;更兼有玉环额饰,耳中明月,肩上霞帔,十分繁琐。装扮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戴冠,母亲十分郑重地走到斯年前方,从红檀盘中托起五尾凤冠来,稳稳地戴在她头上。她就像举起了一片云,而斯年却如同戴着一顶沉重的冠冕。

李斯年想出门拜别父亲兄长,刚刚推开房门看见哥哥等在一旁的身影,便被追过来的嬷嬷拦下,母亲让她低头,戴上锦帕,眼前便只有血一样的红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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