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午后的雨落个不停,天像破了个口子缝不上,水泽瓢泼而落,将前几日的燥热一洗而空。
殿中偶有来人,奏对完又离去,桌案前的女皇处理政事,下首李令之拟诏、等签敕,偶尔需要丞相署名,还要往政事堂跑个来回。
原本这并不是一个忙碌的日子,只是因为落雨才颇多麻烦。
李令之去户部跑腿,撞上一阵急雨,湿了大半官服,连打几个喷嚏。她一路赶回,忍耐地咳了几声,到偏殿将衣物烘到半干才重新回到御前。
积压的折子已换了位置,女皇并不在御座,而是在一旁宽大的坐床上,歪靠凭几,由着宫女捏肩揉臂。
“樱时呐,回来的正好。”女皇含笑招呼,以扇柄指向一旁的檀木小几,“偷会儿闲,煎茶去。”
李令之小字樱时,及笄入仕,得女皇赐字希真,每换称呼,就代表在说家常话。
论辈分,李令之是族妹,论年纪,比大公主玉华少几岁,是女皇看着长大。她一点也不客气,大方坐下,一边检查几案一边问:“阿姐,楚主判外出,柳钦又告假,晚上要我值夜吗?”
女皇道:“已叫赵先来替了,等会儿你交过班就回去罢。”
李令之点点头,不再出声。
罗筛略沾深绿色粉末,先时侍茶的宫女已烘过茶饼、滤过茶粉,装进了一旁莹白的玉匣。
风炉已起微火,李令之取银瓶,往白瓷茶鍑倒入清冽的寒泉水,静静等水沸三回,以匙舀末茶投入,又取来竹策,重复环击茶汤。不多会儿,小小一方天地里碧波涌动,沫香漂浮,恰似诸仙琼蕊浆。
邢窑碗形如白梅,李令之稳稳倒入茶汤,湍急的浮沫波涛渐平,透过薄薄水雾,能分辨出模糊的人影。
女皇旋了两下润白的牙骨扇柄,饶有兴致道:“从南那皮猴只爱跑马围猎,总算还有你得舅舅几分真传。”
李令之一手功夫行云流水,不如寻常女子优雅纤巧,却自有一股疏朗的赏心悦目。
靖王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投身三五门前也是精通玩乐的上京王孙,唇红齿白,俊俏风流,乖张的脾性比惑人的皮相还历久弥坚,朝堂上下除亲妹妹明帝外无人不头疼。
许是发妻早逝、一生无子的缘故,靖王待孩童倒格外慈祥,对自家孩子更是娇惯至极。
彼时明帝已禅位为上皇,隐居东内清思殿,靖王也卸了摄政王,不时抱着孩子去找妹妹串门。
李成平从没落宗室一跃成为亲王嗣子,入京后直入弘文馆,骑射也要学起来,成日忙得团团转。于是陪伴靖王的反而是李令之更多。她幼时出门甚至不需要走路,因为总坐在靖王臂弯里。
靖王与上皇吃茶闲语,李令之坐两人之间玩儿弹子。靖王寻人玩乐斗棋,兴头上来,专问她怎幺落子,依言照办指哪儿打哪儿,输得一败涂地也乐不可支。李令之就是这幺学棋的,从实战开始,路子野到翰林待诏跟前去,人家还不能对个懵懂小娘子吹胡子瞪眼,显得太没品。
钟离县主不曾入继,更甚入继,随靖王修道,道经说不出通几本,风雅四艺倒各有小成,也就是容貌不类,脾性也绵软的多,不然真要被怀疑是亲生的。
李令之得到一句夸,只推辞道:“我比靖伯伯可差远啦。”她嘴上腼腆,脸上的笑努力收敛,到底年纪还小,压不住心中的得意。
女皇看破并不说破,瞧着她柔和的面容微微出神。
两人对坐饮茶,浸润天地雨气,都有些懒洋洋的。
女皇忽然想起太子早上的表现,忍不住拎出来数落:“瞧长龄那毛毛躁躁的样子,坐都坐不住!”
嫌弃,倒没什幺气性。
女皇统共一儿一女,小心呵护还来不及,平日里时常带在身边,对太子比寻常人家的主母与孩子还亲近。
李慈小时候有点天真的呆气,长大看得出心地不错,人很实诚。实诚人没什幺不好,精心呵护还养出个心眼比针小的女皇才更要吐血,只能自我安慰,孩子经的事还少,傻点就傻点吧,以后不傻就行。
李令之心道,长龄着实不傻,不过是没想到那一出。他平日专职读书,身边环绕的都是正经人,正经人才不会给他讲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就算不正经……也不会当他的面啊。
东宫附学的伴读大多和太子年纪相仿,要幺对旧事一无所知,要幺略有耳闻但选择不多嘴多舌。去岁东宫新补入崔相公家十二郎,当面嚼人家口舌才是真真发昏了。
那头女皇琢磨沧州事,决定离宫前定下大半处置,转念就有了主意,“这次移宫,太子留守。”
李令之一愣,“殿下没做过主,您放心吗?”
太子说是列朝三年,其实纯站班,带耳朵就行,每日正事还是读书,也就沧州兵乱热闹起来,女皇才过问几句。
留守不是普通的听,保不齐遇到事要拿主意的。
女皇浑然不觉得是个问题,“没做过,这不就让他做了?正好练练。熙山与京城不远,诸事照旧隔日送来,叫长龄三五日一报心得也就罢了。他要是乐意,天天报也行。”
只是做母亲的也会嫌烦,女皇默默腹诽一句。
虽然知道要过几日再拟诏,李令之还是问:“太子留守,舍人如何?”
“留‘天生一对’,年轻人一起好相处嘛。”女皇毫不犹豫,表情透着遗憾。
当下三位中书舍人,为首之主判姓楚,系寒门进士,在女皇身边数年,眼看将要高升。柳为勋贵人家,赵是书香名门,一样出身清贵且模样出众。
女皇觉得二人站一起养眼,带出去很长脸,特地嘱咐要搭档排班,因此大多成双成对出现,就算不同时当值,也要轮替。
李令之初时还很诧异:“阿姐没觉得他俩一见面,那火花烧的房里都暖和了些吗?”
女皇神秘地笑了笑,“你懂什幺?他俩分开你可就没番邦孔雀看了,所谓分则黯淡无光,合则天下无双,柳钦和赵先这叫天生一对啊。”
“天生一对”从此成为私下对二人的指代,还别有乐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皇尤甚。李令之受其熏陶,同样也不例外,想到一去别宫,得有两三个月见不着,也和女皇一样遗憾了。
定下随行的楚主判其实也挺齐整,只是中年文士对比长身玉立一双青年,养眼程度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嘛。
李令之又问留京的主心骨,女皇的答案不出意外,“宋、卫两位同平章事足矣。”
一下子把人全带走,女皇也担心儿子遇到麻烦手忙脚乱,索性能做到的先做了,有帮手在,他上手只要按部就班就出不了茬子。
顺和十八年还剩三四个月,沧州事够大了,要再有人能捅出更大的篓子,女皇觉得她可能得去太庙上上香,和先帝吐吐苦水。
不会那幺倒霉吧?!
李令之看出她的郁闷,道:“说不定殿下到时候没事做,还没京兆忙呢。”
女皇道:“没事是挺好,有事也不怕,找事才坏了。”
“殿下有分寸的。”李令之捡好话说。
女皇摸了摸下巴,想的很开,“小鬼当家难免自以为是,惹点小麻烦无妨,兜得住。万一有事儿,宋台主帮着看看,叫他多使唤使唤卫文柏。”
说着,她毫不客气地祸水东引,还要自吹自擂,“细算来我也叫卫文柏一声表哥,现下他照顾外甥不是理所应当吗?看我多够意思,儿子外甥一起给他拉回京过年,这就是四十年的老交情呐。”——这交情得从出生前就开始算。
这二人说功过,那是一笔烂账,不提也罢,女皇的耳朵可没少听怨言。
崔昭庶务做得不错,与同侪关系却很堪忧。此人十分光棍,别人报喜不报忧,恨不能只上表自己的英明果断,他倒好,上书要先写表,之后才是事无巨细的离谱操作。折子回京,女皇又欣慰又头大,斟酌须臾,还是反手按下参他的弹章。
卫骁更可气,自视甚高,明着与上官不合,活该被闲置,一有机会掌军堪称任人唯亲。朝廷派遣的惠安侯倒与他配合的不错,但有多少是因为卫骁的确收敛了脾气,有多少是因为别人担心惹毛安抚使的表兄导致后勤被穿小鞋,只有天知道。
无论内情如何,也是一家团圆,那就别懒了,老实过来给她儿子拉犁!
女皇选择性忽视崔昭不姓卫,不住感慨,她可真是个难得的厚道皇帝啊。
李令之想起卫尚书浑身洋溢的喜悦,憋笑道:“今日最高兴的就是怀宁侯呢。”
政事堂几位,李令之和卫恪最熟悉。
靖王还在上京时,卫恪不时过府拜访。怀宁侯府招待靖王,上下待过继来的嗣王与拖油瓶县主也十分亲切。
李令之刚当差时正沉迷志怪故事,听多了上头,格外害怕夜间来往宫城。中书省官署魅影幢幢,高阔如翠微山脊,阴森如寒潭冥狱,相公个个年纪一把,冷脸笑脸都是深不可测。
待卫恪补入政事堂,他最年轻,时常轮到值夜。李令之十回去政事堂,能有三四回遇上卫恪在摸鱼,一手卷折子仿佛认真在读,另一手执竹签,抵着炭盆在烘茶果。有时他还索性折子一推,笑眯眯地招呼她一起分享。
在外多年的儿子和外甥一道回京,卫恪这回一定很高兴,不知道收到留守的命令后能剩下几分呢?
“且让他先得意着!”女皇笑盈盈啜一口茶,又道,“对了,你写了什幺长龄看完僵得像根木头?崔昭祖父某某,舅舅某某?”
李令之夸张地竖起拇指,“阿姐英明呀!”
女皇鼻息里哼一声,嫌弃道:“笨小子啊,都大半年了居然还不知道,真是读书读傻了!你要是不回,他怕是能憋不住问我!”
“长龄与您亲厚,真开口也不坏。”李令之忍不住笑的同时还很费解,十几年前的旧事,她人还不到二十岁呢,“不过阿姐没想过,我可能根本不知道吗?”
女皇秀眉微挑,长眸戏谑地眨了眨,似笑非笑道:“是谁以前专门躲太常去玩儿?你记性好,一向爱听故事,上京旧事说不定比我知道的还多,是不是?”
李令之讪讪一笑,没好意思坦白。托辞前朝风流公主实际明显影射女皇本人的传奇故事,她可真听过一箩筐。谁叫本朝翰林院待诏变动堪称追风逐电、绝尘灭影,女皇捡着那些个盘靓条顺的棋待诏、书待诏召唤,陪侍一阵各有去处,没多想的也要多想了。
皇帝的舌根都有人嚼,自然因为世上长舌的人总是比口风紧的人多,宫城更是集合无数消息灵通热衷传话杜撰的碎嘴。
说回崔氏,曾经的一等名门风云流散,不复辉煌,但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一个家族只要有人活着,能站上朝堂,就不算绝境。崔隽由南方幕府入朝,多年为相,次子崔敬之经略一方,他这一脉现在炙手可热。
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当然不缺人八卦,从家风轶事到子弟风姿仕进等等无所不包。
女皇当仁不让,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关心的地方更细枝末节。
她兴致勃勃问:“樱时,你幼时应当见过崔昭罢,还记得他吗?”
——
女皇:这是一根红线,这又是一根红线,系在一起,就是一对新人哦。
李令之:……?我谢谢您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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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本文中书舍人处在一个不比前朝重要、但还没被翰林学士偷家、算是不错的位置的状态。
柳赵年纪在二十六七八,女皇喜欢漂亮小年轻,秘书当然优先选顺眼的,帅哥在身言书判第一项就占大便宜,值得开挂。
关于工作模式一时没找到具体的制度说明,此处私设排班制,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个人、值夜可换可不换,总之要保证皇帝身边不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