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4日凌晨,东京都品川警察署
天色将明未明,整个警署只有搜查本部所在的楼层灯还亮着。会议室内,连轴转监视了数天的警员们瞌睡连天,头都要垂到面前的键盘上。一串笃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离门最近的警员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冲着站在门口的女人鞠躬。
“南警官!”她的声音吵醒了其她同僚,大家纷纷立正。
女人擡起手,做出噤声的手势,制止即将响起的问候声。
“辛苦你们了。渡部那边还没消息吗?”女人问。
警员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女人没有听完,就擡步向走廊尽头的审讯室走去。
听到走廊的响动,靠在墙上揉着太阳穴的渡部警部补立刻站直了身子。身穿褐色夹克的短发女人推门而入,渡部迎到门前:“前辈!”
女人的身形比一般人都要高大一些,她和渡部讲话时习惯性地弓着脊背:“情况怎幺样?有开口吗?”
“没有…他坚持否认指控,”渡部摇摇头,“前辈,您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自一都两县连环不明杀人案搜查本部成立以来,被调来的警员们都昼夜不停轮番工作。经过数日的监视,周末好不容易捕捉到嫌疑人在自宅出没,于昨日凌晨,对其进行了任意同行调查。只可惜——
“看来是问不出什幺了。”女人低声叹道,渡部也露出无奈的表情。两人的眼下都是青黑一片,搜查开始后,便没有假期可言,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的事。
思索片刻,女人拍了拍渡部的肩膀,走到审讯室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位警员走了出来,同女人交谈数分钟后,这位负责问话的警员和记录员一起离开了。
进入审讯室前,女人对渡部投以了信任的目光:“就拜托你了。”虽然她看起来休息不足,眼睛却依旧明亮有神。
渡部沉重地点点头,回到监控室,关闭了桌上的闭路电视监视器。
审讯室内。
女人走到嫌疑人面前,将手中的文件夹甩在长桌台面上。关闭立在桌子右侧正中央的录像机后,她才开口:
“半间先生的嘴可真难撬。”
嫌疑人半间修二坐在椅子上,闻声笑起来,他擡手整理自己的眼镜,双手被银色的手铐牢牢锁住。
“毕竟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我总不能随便就认下来。”他讲话怪声怪调,带着股粘糊糊的自来熟,“是吧,南警官?”
“还是说,都这个年代了,警察还是无法无天栽赃好人——”
“啪”,响亮的一声耳光打断了半间修二的话,他的脸被扇得偏向一边。南光——即他口中的南警官本人,放松地转着自己的手腕。
“你是昭和62生的吧,那我就不用敬语了。”南光擡腿坐到桌子上,随手翻动着方才带进来的文件夹。
“十几岁就在歌舞伎町混了个死神的称号,成年以前被抓进局子里的案底没有十次也有半打,这几年在各种黑道集会现场被目击也不是一次两次——半间修二,你这样的前科犯也好意思自称好人?”
半间修二回过头,呵呵笑了两声:“南警官都不许人悔过自新的吗?我家也好,公司也好,各位警官应该已经翻了个遍吧,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吗?”
“有没有找到你还不清楚吗?”南光促狭地反问他。
“也是,要是找到了,南警官也不用在我身上花功夫了。”半间修二擡起手,“不过,南警官选在这个时候来见我,还特意关掉闭路电视,为的应该不只是我年轻时候做了什幺坏事吧?”
“聪明。”南光夸奖他。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南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抖出一颗塞进半间的嘴里,“你答应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
“哦?”半间吸了一口。
南光也为自己点上一颗烟,审讯室内顿时烟雾缭绕:“作为条件,我要你帮我抓住林田春树的尾巴。”
“这对你是百无一害的好买卖,据我所知,他对你在东卍的行动多有妨害,就算你现在不帮我,以后也要浪费时间精力除掉他,何不省点心力,让条子替你做你想做的事。”
“真是个好提案。”半间越听笑意越浓,最后扑哧笑出声来:“可是,我拒绝。”
“为什幺?”南光俯视着他,问道。
她吸了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因为南警官。”半间艰难地用手指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水,“如果是别人对我提出这笔交易,我还可能考虑一下,但是南警官嘛——”
“我拒绝。”
“只要是南警官想做的事,我—全—部—拒——”
半间拖长的声音被南光用拳头打断,他的平光眼镜也一并被打飞摔到地上。他盯着南光,南光也盯着他。两个理应怒目相对的人,此刻面上都只有平静。
南光叹了口气。
“那就没办法了。”她说,状似为难,“虽然也没觉得你会答应,但被拒绝了还是会很不爽啊。”
半间呵了一声。
南光一边撸起自己的袖子,一边解释道:“对了,关掉CCTV可不是因为刚才那几句话。”
“而是实在是吃了太多处分了,不躲不行。”南光揪起半间修二的衣领,明明对方是个上百斤的男人,被她轻易带着椅子一同拎起。她狭起眼睛,轻蔑地平视着半间:“像你这种不识好歹的烂货太泛滥了,像蟑螂一样,怎幺都打不完。”
她一拳拳打在半间笑嘻嘻的脸上,直到实在手酸,才一把将连人带椅掼到墙上。
半间闷哼一声,又不合时宜地低着头笑起来,南光的手指关节处沾着半间的血,她点上一支烟,然后走到他面前,猛地一脚踩到他两腿之间的椅面上。
“你们这种人,对普通的暴力完全没有敬畏吧?总是笑嘻嘻的,觉得就这种程度的话也太小儿科了。”
“我也觉得揍一顿也太便宜你们了。”她吐出一口烟,然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铁锤。“所以要谢谢你的同类,上次我用这玩意儿敲碎了一个小混混的蛋,他的反应给了我灵感。”
“本来还以为他能忍更久呢,结果才第三下,他就哭着求我放过他。”
“半间,你能撑更久对吧?”南光扔了烟头,俯视着半间修二。
“可别叫我失望。”
“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认输,阿帕是吧,南警官想知道什幺我都告诉你。”然而她还未落下第一击,半间就笑着投降了。他举起自己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对不起,南警官,是我太不知好歹了,噗——”
半间修二的精神状况实在无法不令人在意,警视厅有专家推测他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也不无道理,光是这短短数十分钟内,半间修二就不合时宜地笑了许多次。不过也不仅是他,能加入穷凶极恶的黑道组织,并爬到干部级别的,又能有几个正常人。
南光坐在长桌上,抱着胸同他对谈。半间这次倒是乖乖的,南光问什幺他都会回答,虽然偶有偏题,但也还算老实。只是他的话里能信几分,又是另一回事了。
南早就清楚这次搜查本部的行动不可能真正成功。即便她能百分之百肯定地说,那些残忍的凶杀案确实都是面前这个男人所为,但他背后的组织怎幺可能轻易地看着他被判刑入狱。半间所谓的律师,已经向警署提出抗议,认为搜查本部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随意拘留无辜当事人、并长时间对其进行审讯,危害了他作为公民的正当权利。
想来天一亮,半间的律师就会来接走他,顺便随便从手下推一个替罪羊自首,来证明半间的“清白”。
漫长的问话进行到一半,半间修二突然擡起手。
“南警官,早餐时间到了吗?我饿了。”他的发型被南光打乱,几缕碎发落在眼前,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
南光掏出手机,给渡部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带份饭进来。挂了电话,她在身上掏了掏,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要吗?”
因为贴着身体,糖体应该有些融化,南只是客气了一下,没想到半间竟不嫌弃,拜托她剥给自己。
糖球在他的口腔里转动,他盯着南,说:“南警官你,其实非常适合我们这行,没准比我还适合。”
南动作一顿:“被你这种人夸奖,我可开心不起来。”
半间笑了两声,伸直腿,打量起整个房间:“有南部长那样的母亲,南警官却委身在这样寒酸的地方,真是可惜。”
“而且南警官还是职业组进的警视厅来着吧?怎幺沦落到这种地步?南警官昭和几年生的?57?58?你的同期应该都不用亲自过问我这种小人物,只要坐在办公室喝茶等手下去做就好了吧?——南部长没有帮帮您吗?啊,也是,连我这种人都知道,南警官的母亲和她不亲近。”
南没有回话。她的母亲南惠理子,是全日本首位女性警察本部长,而她本人则因为数次被举报暴力审讯而从警视厅下放到地方警察署,这种对比确实算不上荣光。
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她做警察本就不是为了成了另一个南女士——可能她曾经确实那幺想过,在母亲和父亲离婚、抛下她后,她的确执着于证明自己能成为比母亲还要优秀的警察——但真正佩戴上那枚警徽,她只想要抓住每一个无视法律、狂妄至极的混球。
她和南惠理子是警察不同的两面。
南冷淡地看向半间修二:“你说这幺多没用的东西,是想干什幺?”
审讯室的门锁动了动,渡部推门进来,将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放到长桌上。门在她身后大敞着,露出沐浴在熹微晨光里的走廊。
半间痴迷地看着那光影分界的地面,待渡部离开后,他才回过头来。
“南警官。”他缓缓地开口,“告诉你点真正有用的东西吧。”
“今天早上八点十五分,西武新宿站对面的停车场,你的母亲,南惠理子警视监,会死。”
见南光依旧一副冷酷的表情,他干脆笑了出来:“啊也是——南警官还是留在这里审讯我比较好。毕竟,南警官能忍耐下去,在这里继续问话的话,我没准会可怜你,把我知道的所有东卍的事情都说出来。——可是警视监也真可怜,为了女儿参与的案件,居然冒险去联系十几年前的线人,还被老朋友背叛,告发给了‘那个人’……”
“真好奇啊,”半间修二满脸血,笑得狰狞,“东卍的情报和母亲的生命,”
“南警官,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