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萝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洛城殿,回身跃上马,悠哉向襄阳公主府邸的方向前行,左右时辰还早,这两日就好好睡一觉。
因为是已故公主的府邸,只有仆从寥寥,马厩里已经栓了匹高头黑骏,正被人牵领着食草。
她利落翻身,快速进了院落。
在一片随风摇曳的金盏草外,玄衣男子单手负在身后,酒壶随意被放置在地上,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没转身,倒是将左手的杯盏举起,冲她遥遥一敬。
其实蒋煦长得儒雅,比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四皇子显得和善许多,总是真切地笑着,若忽视他偶尔显露出来的皇室派头,倒还挺讨喜的。
“六殿下怕是记错日子了罢?李崇让这会儿已在洛城殿里头等着策问了。”明萝走进,询问他。
蒋煦为她斟酒,摇了摇头,眉眼弯弯,“孤是来寻你的,南平。”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酒樽,是蒲桃,京中权贵并不喜爱,在北疆时,是先锋临行前的壮胆酒。她没有喝下,也同他一起看向这片紫色汪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我想,您该不会是来寻我赏花的罢。”
蒋煦轻轻笑起来,一边又为手中盏斟满,“魏文帝称蒲桃善醉,孤倒是觉得,尚且不够烈”,他触碰到明萝的窄袖,就着袖缘将她弯曲的手肘向上提,将她手中的酒樽凑向她紧闭的双唇,“表妹,我们之间,何必如此生疏呢?”
他浓眉下弯着的笑眼下有层阴翳,明萝就着杯缘将浅红色酒液灌入口中,有些辛辣。
蒋煦见她喝下,咧开嘴角,从宽大的袖口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她,“南平表妹,你打开瞧瞧。”
她从蒋煦手中接过并没有上锁的盒子,轻易掀开——
一个发黑的指骨愕然出现在她面前。
通体发黑,血液干枯,刀口平整,死绝了才截了下来,且这指骨的主人,怕是得死一个月有余。
她仍旧稳稳地握着锦盒,只是指尖有些泛白,她怎幺会认不出来,三月初七,杭州三坊交界,死在她刀下的那个羌族铸刀师。蒋煦看向她面上平淡的神情,笑意又深了几分。
只听见她一声轻笑,像是讨赏的语气,“殿下是要替我邀功吗,嘉奖我铲除外奸?”
蒋煦摇头,“表妹,我实在是替你,行善积德呐。”
他将木盖猛地往下一扣,发出沉闷的声响,“行同族相护之善举,修来世福报。”
明萝沉默了一瞬,脑海中的思绪乱成一团,那条丝线逐渐清晰明朗,却立马被她推远,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有几道血丝爬上她瞠目太久的双眼,牵起的嘴角有些难看,“六殿下这是什幺意思,我越发听不懂了。”
蒋煦轻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背,“表妹何必装作一副痴人模样,你的生父是忠武将军幺?或是说,忠武将军,一直是同一人幺?”
他将话说得太明白,明萝也装不下去了,全然冷下脸,“证据呢。”
蒋煦张开双臂,宽袍大袖随他的动作伸展,轻嗤:“你看我这样,像是在诓你幺。”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倥偬,她还是忍不住去刺探,尽管她心知结果可能会是将她心中的答案更透明地摆在她面前。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蒋煦也绝不可能这副模样。
两人都面对着势头旺盛的花木草植,谁也无心观赏。蒋煦像是讲故事般,惯有笑意的嗓音低沉道:“今年是大夏和羌族开战的第二十六年罢,哦,这你可比我清楚”,他绕到明萝身后,一字一句清晰,“北羌最后一次觐见,是建元十年的万国朝贡,那时的北羌七部,由当时的完颜部统领,来京的使臣里头,有一人名为完颜明,完颜部未来的王。我那襄阳姑母,彼时十五,对那完颜部的小王子,一见钟情。本是和亲就能成全的一对璧人,可哪想,北羌,反了,哈。”
“——闭嘴!”
明萝反手肘击在他的肩头,虽控制了力道,蒋煦还是咳了一阵。
狠戾的眼神刺向身后那笑面虎一般的蒋煦,像只羽翼未丰的鹰,“有没有人说过六殿下说戏的本事极好?”
蒋煦敛了笑容,“我只是想告诉表妹,襄阳公主欺君事小,燕王抚养北羌血脉,才是关键一环呐。燕王守了二十余年的疆域,原是还藏了个北羌前部首领的遗孤呢。我若是燕王,便韬光养晦,以血脉为由,再一统北羌七部,虽说是个茹毛饮血之地,却也好过...你说呢,表妹?”
明萝垂下眼睑,长睫盖住暗涌流动的双眸,千般万种应对从她脑中闪过,却被逐一击破。她心下嘲讽,原来竟是自己成了父兄的累赘。蒋煦,他这般行径,只差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逼她替燕王一脉站队,替北疆二十万众成为他夺嫡的尖刀。疑虑同时占据了脑海,这种连她自己都半分不晓得的辛秘,蒋煦这是挖了多久,才能将原委彻底重现出来。该是夸他眼光独到狠辣,还是厌他心思诡谲滓秽。
她沉默了太久,久到蒋煦又捡起地上的酒壶,正准备为自己再斟满时,台阶处传来仓促的脚步,伴随着尖细刺耳的声音——
“宣!北疆有急报!圣上宣南平郡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