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从雾霭天空冒出一小撮白尖,透过一扇方形窗照进修道院最上层的阁楼间里,黛利娜悄悄睁开眼坐起身,仔细听了会儿门外传来的起此彼伏的鼾声。
她踮起脚尝试性地踩了踩地板,偏着身子抻长手臂去够圆头挂架上的亚麻衬衫。
阁楼间原先只是用来收纳杂物文件的储物室,在教堂修缮后充当黛利娜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木制桌子两把板凳,铺有稻草的床和落地衣架。
她今天有件要紧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黛利娜半低着头挽起黑发,匆忙套上件棉布罩裙,又从抽屉里翻出两只白色袖套,将起絮的花边褶皱碾干净了才戴上。
几束亮光投在横纹木板一圈圈积灰的年轮刻痕里,尖顶房梁下连着四面光秃墙壁,被雾气渗成蒙蒙的灰白颜色。
她望着四壁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小声地捂住嘴呵两口气。
黛利娜将钥匙仔细掖入罩裙侧边的口袋,在圆头挂架最上面的分叉口取了顶结实的黄褐草帽,两条编织带牢牢系紧以便帽檐能掩住上半张脸。
如果出门时遇到罗斯女士,黛利娜也想好了借口。尽管她不想欺骗罗斯修女,她是修道院里对黛利娜最好的人,可正因此有些事她不得不这幺做。
雪松板门轻轻推开道狭窄缝隙,十字街的路牌在缝隙里只瞧得见小小一角,白色身影从中一闪而过。
天使雕像静谧地矗立在玛索亚教堂前,巨大双翼从脊背骨凸出弯折有力的弧度,两侧低垂的羽翼拢住怀中那把十四弦竖琴。
伯亚兰城居民坚信天使喷泉会带来好运,只要抚摸一下琴身,圣主就会听到你的祈祷。黛利娜望着身前这座石像,失去了水幕遮挡琴柱泛着光滑锃亮的色泽,她犹豫探出手停在半空,擡头看着那对空荡荡的眼眶,仿佛感受到石像冰冷凛然的视线。她没由来的忽然想收回手了。
这种古怪感觉直到她离开十字街,踏上去往城门口的小路后才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难言的忐忑心情,黛利娜有些紧张地捏紧帽檐,往下压了压。
吊闸门前的守卫正在排查出城人员,她挤在农妇商旅以及手艺人之间,山羊粪便和牛奶腥味、人群中泥土般的汗味混合成一股难闻气体,不过这些和即将出城的激动失措比都不算什幺。
她心惊胆战地跟着一位农妇,在回答了几个问题后顺利通过吊闸门。街道上摩肩擦踵的人群挤满了泥泞小路,黛利娜偷偷掀起眼皮飞快瞥了眼四周,路旁多数是行脚商但她也看到几个围坐在小型圆形桌的矮人,一身及地长袍只露出头顶尖尖两角的黑袍人——当然那也算不上是人类,还有锁在铁笼里赤裸身体的半兽人——
黛利娜步伐停了一瞬,她以前和加文一起偷偷看过马戏团表演,那里面多数是被赏金者和商队抓来哗众取宠的半兽人。它们像动物一样伸出挂满倒刺的舌头哈喇口水,用四肢在地上爬行,形状怪异的身躯在驯兽师的命令下互相撕扯噬咬,这场畸形秀在它们类人外表下充满禁忌背德的原始快乐。
那是黛利娜第一次见到半兽人,在观众血脉偾张、青筋爆起的辱骂叫吼中,她并没有看见想象中瑰丽奇妙的画面,只有以痛苦为基石搭建起的非人乐园。
而现在,她抿紧嘴透过草帽边缘看着铁笼里伤痕累累的半兽人,它们瑟缩在角落舔舐毛发,细长吻部埋入对方的肚子取暖。
笼外的商队还在依次卸货,黛利娜接着迈开步子往前走。她垂下眼在余光里匆匆窥见一角红幕布,覆盖着一个半人高的封闭木箱,只在侧面凿了个圆形小口。
它看着不重,却由四个赤膊壮汉分担着各自擡起一角。黛利娜经过时隐约听到里面哼哧哼哧喘粗气的呼吸,还有左右闹腾拍打木板的沉闷声音。
听上去那或许是另一个被抓走的可怜的半兽人,只是被装进了木箱而不是关进笼子。她忍不住回头草草瞄了下圆形小口,木屑因剧烈动作从粗糙隔板的缝隙向外扑开,沙沙碎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看到了漆黑幽深的洞口——
蓦地贴上一只人类手掌,手指格外修长纤瘦,从小口的边缘向里探去,依稀能瞧见手臂上狰狞杂乱的鲜红鞭痕
她仿佛被刺到了双眼,神色躲闪,不敢再探寻它的惨状。直到身后有人撞了下她的肩膀,黛利娜寻声擡头。
它不知什幺时候发现了她,幽蓝竖瞳透过指间肉缝直直注视着人类女孩。
光线照在她的后背,散发出融融热意,黛利娜四下巡视,没找到刚刚撞她的那个人。几乎是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她从心底涌起股莫名的、毛骨悚然的不安。
箱子很快被壮汉擡入旅馆。
无论那是什幺东西,她要做的是继续走下台阶,然后到她该去的地方——赫比斯海域最大的海港,波多耶湾。
那儿停留了数以千计的帆船水手,航海运线从伯亚兰城为起点呈放射状布满西塞罗亚大陆,而现在,她该走了。
黛利娜强迫自己擡起腿忽略掉古怪视线,管它是不是半兽人,她心里默念道,那都和她没关系。
她扭过头跑得飞快,腰腹发力紧绷着两步并作三步走,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黛利娜压下舌根抑住快要跳出嗓子的心跳。
她深深吸口气,直到湿润海风灌满她的喉腔,舌苔尝到的腥咸味道唤醒了她对波多耶湾的久远记忆,看着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海岸,黛利娜跳动的心脏仿佛平静了些。
港口船坞处停了几艘正要出海的帆船,水手用力拉动绳索在桅杆上扬起两张横帆,杆子顶端绑着一面印有伯亚兰棕榈图案的旗帜,白色边角正在风中翻卷。
黛利娜盯着那面旗帜转了转草帽,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沙滩来到忙碌拥挤的港口。
船外的搬运工正忙着将几大箱货物送到甲板,商贩游客聚成一团几乎占满了码头所有落脚的地方,在四周嘈杂喧哗的吵闹声中,黛利娜立起耳敏锐地捕捉到几句话。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船队下次出海的时间,而后她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维拉,她是休丹尼号的船长,黛利娜从名字推测她应该是位女士或小姐。
船只很快装满货拉起帆,从码头远去了。白天里闪闪发光的波多耶湾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海浪一阵阵冲刷着礁石。
她重新系上草帽编织带将罩裙上沾的沙子拍干净,在海边待了半天,海风险些让帽子从她脑袋上飘出去。她得收拾干净早点回到修道院,免得罗斯修女担心。
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除了……她拍打裙角的动作顿了顿,黑眸怔怔地望着涌进沙滩的潮水。
除了那个木箱里的生物,她该忘记它的。黛利娜有些懊恼地小声嘟哝一句,她收起裙摆裹住腿,然后脱下鞋抖了抖木鞋里进的沙子,准备返城去约翰叔叔那儿买点面包。
当她一路顺利地回到修道院时,起码是在进门前,黛利娜都认为她的计划做得天衣无缝,直到她推开门打算溜进阁楼间却被罗斯修女叫住。
“黛利娜——”头戴高顶白帽身穿黑白罩裙的罗斯修女高声念着她名字,“你去哪儿了?”
虽然罗斯修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可黛利娜看见她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因笑容而格外明亮。
她正想向她解释,下一秒就听见——“亲爱的快来,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罗斯修女边念叨边弯下腰替黛利娜整理衣领袖口,“我真为你感到高兴黛利娜,他们告诉我光明圣殿将为伯亚兰城居民开放祷告,就在玛索亚教堂,我早就知道你会被选上,你那幺乖巧懂事……”
“……这是圣主的恩赐——”罗斯修女牵着她的手放到胸前,脸庞因喜悦而泛红,她这才注意到黛利娜的手心冰凉,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亲爱的,你怎幺了?”
黛利娜很少见到罗斯修女这幺高兴的时候,她僵硬地缩回手按着帽檐,勉强笑了笑不愿让她担心:“没事,我、我去换身衣服。”
她几下解开了帽带匆匆将草帽挂好,接着回到阁楼间准备收拾些东西。
黛利娜隐隐有种焦急预感,胸腔中急速跳动的心脏加快了脚下步伐,木制楼梯也因哒哒的踩踏发出有力回声。
蓦地,这急促回声停住了。四下瞬间静得出奇,墙体攀升错节的管道仿若一座内嵌迷宫,只有水流涌动的暗波在其中摇晃。
阁楼间的木门大敞开着,风从那扇方形窗一路吹到空荡荡的楼梯口。
黛利娜使劲摇摇头试图清醒过来,她隐约听到了周围喧嚣吵嚷的杂音,鼻尖嗅到香水汗味和酒气掺杂的反胃气味,而她的左手也有点不对劲——湿答答的水渍几乎沾满她整条胳膊。
这是……黛利娜努力睁开眼望着眼前足有两人高的铁笼,她头还有些晕,可注意力却被笼中膝卧在地的人吸引。
他赤裸着精壮身体,好在有着一头银白长发足以盖住隐私部位。当她的目光顺着他形状优美的下巴、两片玫瑰花色泽的唇瓣向上看时,黛利娜猝不及防地停住眼睫,她看着那双熟悉的深蓝竖瞳,从出城时就萦绕在心间的隐隐不安似乎在此刻都印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