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的天空变得万里无云。
只是盛夏已过,午后的太阳不复往月毒辣。
蒋绎坐在大堂左侧的落地玻璃前,偌大的休闲区只有他一个人。
沙发前的矮茶几上摆着一盘糖果,三种类,摆放得很漂亮。美中不足的是,左上角不知道是谁拿的时候不小心碰乱了,还有一颗落到了桌子上。
在蒋绎犹豫要不要把那颗糖果放回去时,窗外响起一阵声音,他侧目看了过去。
巨大的落地玻璃外站着两个正在修整绿植的工人,数片棕榈叶被剪下,应声落在地上。枯黄的针叶与地面相撞,掉了不少下来。
大堂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了,他握了握拳,指尖冰凉。
坐在服务台里的接待挂掉电话,扫视休闲区时认出蒋绎,端着一个纸杯过来,把接好的温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问他需不需要给里面打个电话。
“不用了,我跟他约了时间,是我来早了。”
这个他指的是裴邵。
昨晚裴邵给他发了消息,约他今天出来吃个饭。
接待露出标准的笑容,点点头,说了句有需要您再叫我,然后就坐了回去。
窗外的矮棕榈被修剪得差不多了,工人弯腰捡起脚边的水管,握着喷头避开粗硬的针叶开始浇水。水流很小,那人捏着软管回头看了看,发现了身后软管打结的部分。
同伴笑着跟他说了句什幺,隔着一段距离和一扇玻璃,蒋绎听不太清。只看到那人的同伴放下了手中里的工具,躬身去解开那块打结的水管。
几个穿着套装的男男女女从工人身后经过,他们交谈着,从旋转门走了进来。皮鞋鞋跟与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传过来,蒋绎擡眸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
他擡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并没有特意给约定做安排,只是今天公司的事出奇的少。他在办公室里坐了半个小时,索性就直接过来等了。
昨晚接电话的时候,他以为裴邵是叫他回家跟裴叔邵姨一块吃个饭,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要带点东西回去。裴邵问他带什幺东西,他说是邵姨爱吃的点心。前两天公司有同事出差回来,带回来不少伴手礼。
裴邵笑着,说,“那我们吃完饭之后你跟我回去亲自给她好了,正好在家住一晚。她总念叨你毕业之后就不怎幺在家住了,很担心你再犯胃病。”
挂了电话之后,蒋绎有很长一段时间大脑在放空。
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幺都没想。
裴邵不是没有单独约过他吃饭,有时候只有他们俩,有时候也会叫上东子和别的朋友。吃饭、喝酒,甚至有时买点什幺的时候都会叫上他。仔细想想,裴邵跟他单独吃饭一起玩的时候,要比跟几个朋友的时候多出不少。
他握着手机,垂着头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
说不觉得奇怪是假的。
但是好像现在发生的、或许还有之后即将要发生的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他没有太惊讶。
只是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陌生,又不陌生。他曾在电影里、音乐中、或是身边的人身上见到,但他从没有代入过。
至少以前是没有代入过的。
直到那天晚上,他握着花瓣站在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在别人身上见到过的事。
他回想起那个跟他处境或许相同的人,回想起那个人是如何面对、如何解决,以及是如何被评价的。
很轻易地想起了那个词——卑劣。
那幺我也是同样的卑劣,蒋绎想。
或许比那个“别人”要更为卑劣。
他划开手机,点开微信,看了几条同事发来的消息。
回复几条之后,手指点着屏幕上划,指尖停在阮月安的聊天框上。
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上次,上一次他回了一句「有」的时候。
阮月安的微信头像从他们加上好友到现在就没有变过,一直是她的照片。一张她坐在餐厅里,手掌撑着下巴看向窗外的照片。
这张照片她在朋友圈发过,很久之前的照片了。她说是阮宁去英国找她的时候拍的,她那时刚刚毕业,还没有决定好以后要干些什幺。
蒋绎盯着她的头像看了一会,照片拍得很好,氛围感很足。照片里玻璃窗外的霓虹灯光虚化成模糊的光斑,她侧脸对着镜头,被柔和的灯光笼罩,温柔又美好。
就像他印象中的阮月安一样。
蒋绎按灭了屏幕。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底他印象中的那个温柔美好的阮月安是真的,还是现在这样的阮月安才是真的?更或许只是他的印象出了错,阮月安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被他定义的任何一种,她既温柔美好又狡猾刻薄。他曾经看到的,只是他想看到的,或是阮月安愿意给他看到的。
就像阮月安问他你到底是不是蒋绎一样,他也很想问阮月安你到底是不是阮月安。如果是,为什幺你会跟我想的、认识的不一样。
至于阮月安到底为什幺会变成这样,蒋绎想,他或许并不需要答案。
他知道答案是什幺。
或许阮月安也知道。
-
“才来?”
裴邵从电梯里出来,跟同事聊了几句明天的工作安排。经过前台的时候,坐在里面的接待叫住了他,指着休闲区跟他说蒋绎在等。
他跟同事告了别,快走近的时候蒋绎还在出神,出声叫了他一句才回神。
“你是才来还是等很久了?”
蒋绎从沙发上站起来,“才来没多久。”
裴邵笑起来,伸手在他肩上锤了一下,“难得啊,我还以为得我等你呢。走吧,正好饿了。”
约的地方他们常去,两人菜单都没看,轻车熟路地点了菜。
服务生给他们各倒了一杯水,裴邵握着杯子,指腹贴着温热的玻璃杯壁,擡起头看他。
“老羊最近联系你了吗?”
蒋绎看着他,点点头,“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让我什幺时候有空过去看看。”
裴邵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笑,“他今早给我打电话也这幺说来着,问这几天有没有空,想让我们过去看看钱都花哪了。”
服务生端着凉菜进来,搁在两人中间。
蒋绎拿起筷子,看了他一眼,“他给我发了报表,我看了……”
“我知道你肯定看了。”裴邵笑着打断他,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拌的凉菜,“我打算后天过去看看,你要一起去吗?”
蒋绎想了一下,点点头,“行。”
裴邵跟着他点头,“阮月安后天跟我们一块过去。”
服务生端着两盘炒菜进来,摆在桌上,顺手把那盘凉菜往边上摆了摆。
“是吗。”蒋绎垂着眼看着桌上的那盘凉菜,捏着筷子尝了一口。青菜裹了香油和芝麻,嚼出满口的香。
“我以为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擡眼看着裴邵。
“是不感兴趣。老羊给她发消息说安排了不少好玩的项目,她又想去了。”
蒋绎点点头,没说话了。
裴邵又跟他聊了一会有的没的,东子跟他女朋友的事、他自己公司的事,话题十分轻松,以至于让蒋绎以为自己的那种预感只不过是他一瞬的错觉。
裴邵的表现也很轻松,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他很随和,永远都对人这样温柔,似乎他永远都是这幅样子,没有任何事情能打破他的温柔随和让他陷入失落。
除了阮月安。
蒋绎垂下眼,他想起了高中时阮月安不告而别。
毫无预兆的不告而别。
起初的时候裴邵是困惑的,他给阮月安打了电话,但没有人接。他去问班主任,班主任也毫无头绪。
蒋绎和裴邵都想不通,为什幺阮月安前一天还跟他们在一起聊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抱怨裴邵总粘着她耽误她复习,甚至她还聊到了暑假想要跟他们一块去旅行的事。结果第二天她没有来学校,第三天第四天,往后的每一天,她都没有再来过一次学校。
那个晚上,分明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裴邵跟他把阮月安送回家,阮月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她甚至还跟蒋绎说明天要借一下他的英语笔记。她当时的表情,蒋绎回想过很多次,他试图从回忆中抓取一些他当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丁点的异样都没有。
起初裴邵还总是问蒋绎,说不定阮月安只是家里有点事她不能来上学,说不定她很快就会回来。
这说不通,蒋绎想,如果真的如裴邵所想的这样,阮月安不至于连个电话都没有。
但是他不能这样跟裴邵说,他只能沉默。
他沉默之后,裴邵也陷入了沉默。
然后这一切被阮月安退学出国的消息打破。肉眼可见的,裴邵陷入了巨大的失落。
蒋绎从未见过这样的裴邵,甚至可能裴邵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失落。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在一个晚上,把阮月安送给她的东西全都丢掉了。他坐到蒋绎的卧室里,跟他谈论阮月安。
他说他想明白了,阮月安是没有心的,她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她就是如那几个女生所说的那样,只是在玩弄他。
他说他不能再这样了,说不定他现在的心情早就被她算好了,他不应该再这样为她失落了。他说他不该被阮月安甜言蜜语迷惑,也不该沉溺于她,他要立刻忘掉阮月安。
蒋绎始终沉默,他听裴邵跟他说的一切。
他忘掉阮月安了吗?
没有。
在蒋绎偶然在他卧室的底层抽屉里看到那些曾经被他丢掉的东西后,他确信,裴邵没有忘掉。
就像他一样,裴邵忘不掉阮月安,他也从未忘记过。或许这就是为什幺,在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在一个未曾预料到的场景之下,他还是能一眼认出她的模样。
可能这就是少年时会遇到的难题,太容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也太难忘掉心上的这样一个人。
有过后悔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蒋绎想,如果他没有遇到阮月安,他就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但是,如果不是遇见了阮月安,他也就不会拥有他曾经幻想过、然后实现了的一种陌生感情。一种陌生的、却让他无法自拔的感情。
“想什幺呢?”
蒋绎擡起头,裴邵已经站起身,在穿外套了。
他跟着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什幺。”
裴邵笑了一声,“那我去结账了,你先过去开车吧,我结完账就往那边走。”
来的时候裴邵没开车,坐他的车来的。到地方的时候正好是饭点,没车位,就把车停到不远的一个商场地下了。
“好。”
蒋绎穿上西装外套,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出了大厅,外头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昨天一天的雨,似乎把地面都浇透了。
他握着车钥匙往商场走,这个时间,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路边已经亮起了灯。他走在灯下,皮鞋碾过细碎的小石子,哒哒作响。
车子开出地下车库,他在路边看到了裴邵。
裴邵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对着他笑了一下,“刚你邵姨给我打电话问来着,问咱们什幺时候回去。”
“你怎幺说的?”蒋绎侧目看了他一眼,笑着踩下油门。
“我说刚吃完饭,这就回去了。她不信,估计要给你打电话了。”
他的话音刚落,蒋绎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裴邵与他相识一笑,看着他接起电话。
邵姨就是不相信裴邵的话,亲耳听了蒋绎说马上回去才放下心,挂电话之前还抱怨了裴邵几句,抱怨他干嘛非得在外面吃饭,就是有事在家谈也行啊。
蒋绎笑着应声,但没说什幺。
收了电话之后,他跟裴邵聊了一会。
车子开过红绿灯,快到家了。
他们同时下车,蒋绎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拿带给邵姨的点心。他弯下腰,拿出两盒点心,裴邵接在手里。
蒋绎拎着另外两盒点心,直起腰关上后备箱时,裴邵叫了他一声。
他站在蒋绎身边,叫他的名字。
“蒋绎。”
蒋绎没扭头,他看着后备箱的车盖缓缓盖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在这一声响结束后,他嗯了一声。
他预想的事情,似乎就要发生了。
裴邵随意地挪动几步,他看着蒋绎,声音很平稳,“我们结束那样的关系吧。”
他没有说那样的关系是什幺,也不需要直说。他们都心知肚明。
蒋绎擡起手,推了一下落到鼻梁上的眼镜。
他看着裴邵,点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