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饶县的夜,冷得叫人胆颤。
几个半夜不睡,守在杨家宗祠的男人直打瞌睡,头一下下的点着。
他们这些人,名义上算是杨家的子弟,可谁家的子弟不读书不劳作,大半夜里在这里守夜?说到底,他们只是看家的杂役罢了。
杂役们围着火盆,瑟缩着聚成一团,他们聊天吹牛,赌博猜拳,甚至偷偷谈起杨府的阴私,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女人。
“爹了个巴子,老子要是有女人,早就抱个大胖小子,找一份生意安稳下来,哪里还回来这鬼地方守夜!”
一个三白眼吊梢眼的男子青脉暴起,攥着拳头怒骂道。
其余男子都点头称是,仿佛他们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不是都是女人造成的。
这句话或许是对的,毕竟,让他们这些人降生于世,就是女人最大的错误。
祠堂外,凄风吹彻不停,像是女人无声的呜咽,痛苦的叹息无休无止,男人们挤做一团,瑟瑟发抖,吹牛的心思被彻底吹去了天边。
寿饶县的夜,永远被一层迷朦的雾笼罩,它属于女人,那些早已死去的彷徨灵魂,而不属于男人,这些苟且活着的生物。
“哈哈....”
忽然间,少女清澈的笑声浮荡在萧瑟的夜里,卷入无止尽的叹息和哭声之中,像是平地骤然吹起的烟波,搅乱一池平静的死水。
三白眼男人忍不住心神荡漾,他有多久没听到过女人的笑声?
那实在是太久了,说到底,他这一生就没见过活着的笑着的女人。
一个活着的女人...三白眼男子喉头滚动,双目充血,丑陋的欲望冲上脑门和下体。
女人,对这个男人来说,这个词意味着触手可得的美好未来,数不尽的大胖小子、唾手可得的铜钱、香喷喷的饭菜和干净的屋子,以及性,大量的免费的性。
在他眼里,女人,她不是一个能平等对待的个体,女人不是人,她只是一个产子的胎器,一个养家的仆人,一个奴隶,仅此而已。
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想伸出手触摸那雕花的门,一个女人,就在这门后,他只要抓住她就能...
“不对,这笑声...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三白眼男子心神荡漾之时,众杂役中的最长者,突然间大喝道。
没人说得清楚寿饶县白日里到底消失了多少女人,也没人弄得明白寿饶县的夜里究竟隐匿了多少男人,男人们恨活着的女人,但他们怕死去的女人。
守宗祠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长者从青葱少年活成了颓唐老者,也守宗祠守到了这个年纪。他身边的杂役总是在换,而他活到这个岁数,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富人家的阴私是穷人家想不到的,害死的人呢,也不是他这个做杂役的能数得动的。
做杂役呢,第一要点就是心静。总有些火气旺的年轻人,一看见女人就走不动了。长者从来看不起他们——也不用自己的猪脑袋想想,寿饶县的女人什幺时候能从地里爬出来了?
说起女人,就不免说起子孙后代,谈起这,长者就不免得意的捋一捋精心打理的胡子。
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虽然他只是一个杂役,但即使是杨家的男主人,也要给他三分颜面,凭什幺呢?就凭他生养了七个儿子。
本来啊,就凭长者这一点可怜的月供和家世,寿饶县那几个养女儿的人家没有一个看得上他的,长者就像数千千个没有讨不到老婆的光棍儿,默默走向消亡。
但自从他狠下心,咬咬牙从人牙子那里买,不,娶来一个外地女子,他的命运就不大同了!
他的老婆啊,就跟个母猪一样拼了命的下崽子,他呢,就负责把不值钱的赔钱货挨个溺死,只留着宝贝儿子们。
“对付女人啊容易得很,用拳头和棒子,把她们打顺了就行!”
无数个晚上,微醺的长者笑着对自己的儿子、后辈,这些年轻的男人传授自己的御妻诀窍,享受他们或尊敬或嫉妒的眼神。
这个时候,谁能记起他原本只是个下贱的杂役?谁会在乎他家徒四壁、一无是处?现在,他可是个有老婆、有儿子的出息人啊!
此刻,这个有出息的受人尊敬的长者摆出上等人的威严,喝令一帮年轻杂役将门堵死。
“你们几个,小心看着,莫要让外面的东西钻进来,听到了没有?”
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外面的东西根本没办法进入这宗祠内,要不然他早跑了,哪里会呆到今天。
年轻杂役们诺诺低下脑袋,一个劲的回是,这老东西的脾气可不好,他们可不想挨顿棍子还没了工钱。
“咚咚...”
忽然间,一阵缓慢的叩门声敲响了祠堂的大门,那声音沉重、缓慢却富有韵律,一声声、一顿顿,都像是地府的钟鸣。
“....头!怎幺办?”
年轻男人们彻底慌了神,扭头望向那僵在原地的长者,指望他能拿出主意。
“....能怎幺办?上啊,快把门堵住,别让她进来!”
长者当机立断,但他不是真的有主意对付外面的东西,他当机立断,打定主意要让这群人给他殿后,好叫他趁机逃跑。
开什幺玩笑!他可是有七个儿子!这些人的命,怎幺配和他比!
“对....对啊!听头的!大家伙,赶紧把门堵上!”
一群人抓起手边的重物,齐齐堵在大门背后,他们屏住呼吸,脸色惨白,感受着门上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那叩门声忽然停了,三白眼男子心中好奇,靠在门后听了许久,但只闻阵阵风声,渐渐,他放下心来。
这时,他又一次回想起那混杂在风中的少女笑声,心头大热的他壮大胆子,偷偷伸出一只手,戳破了纸窗,透过洞,向外看去。
门外,正站立着一个微笑着的少女。
“女....”
还不等他惊呼出声,少女手中提起一物,狠狠扎向他的眼睛,下一刻,利器穿破眼球,又狠狠刺透脑组织,将三白眼男子彻底钉在了大门之上。
“噗——”
鲜血混着脑浆,顺着男子的尸体,缓缓流了一地。
“啊!鬼啊——”
男人们吓破了胆子,就地尖叫起来,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小东西就砸破纸窗,正巧砸在那供桌上。
火焰一下蔓延开来,木制的供桌开始焚烧,继而,是供奉的先祖牌桌、圣人像,很快,整个杨家宗祠都开始燃烧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那进来的东西,乃是杨家供奉先祖时,特制的香烛。
“嗤——”
门外,利器被整个拔出,重新攥回在姚媓手中,她随手挥了一挥,将秽物耍个干净,仔细一看,那利器原来是个拔去香烛的铜质烛台。
“晚上好呀,各位。”
少女清亮的音色和之前的笑声如出一辙,姚媓推开门,冲在场的所有男人付以甜甜一笑。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挥挥手,那被杀死的三白眼男人,在下一刻化作浓稠的血雾,将在场的所有男人团团围住。
“就请你们...下地狱吧。”
姚媓的双目渐渐被血色遮掩,火光下,她的笑容灼然狰狞。
。。。。。。。
【一,二,三...嗯,这个是九!我真聪明,全都学会了!】
月光下,小女鬼姚小姐抖动着圆滚滚的魂体,将点点散落的萤火拼凑成字。
活着的时候,她不能识字,也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然而她死后,这些她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回到她身边。
现在,她甚至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这是多幺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死后短短数个时辰,姚小姐反而好像是真真实实的活了过来,反倒是她活着的日子,显得这样荒谬又不真实。
如果人死了才能自由和快乐,那幺她永远都不要活过来,活着,太可怕了。
忽然,她擡起圆滚滚的魂体,高兴的对前方说到。
【哇,你回来了!快看,我会写字了!】
不远处,冲天的火光燃起,有人带着血腥和火焰的气息缓缓走来。
“学得真快,看来你很聪明啊!”
姚媓轻笑了一声,她蹲下身,看着小女鬼将萤火拼凑来拼凑去,姚小姐拼的认真极了,她看得也很认真。
【我很厉害,对不对啊?】
“嗯,很厉害哦。”
姚媓伸出手,笑着摸摸姚小姐的魂球。
“对了,我想好你该叫什幺了。”
她将藏在袖下,沾满他人鲜血的手指伸出,一笔一划在青石台阶上写出两个字——
姚瑛。
“姚、瑛,你的名字是姚瑛。”
【姚瑛、姚瑛...我叫做姚瑛!】
姚小姐、不,姚瑛开心到像只撒泼的猫,从这里蹦到那里,从此,她不再是姚小姐,不再是杨夫人,更不是什幺姚七娘,她是姚瑛!
姚瑛在这一刻下定决心,她要永远守护这个、只属于她的名字!
她再也不要有人,强塞给她那些明明根本不属于她,那些她明明十分憎恨的身份了!
姚媓垂眼看着她,眼神平和又温柔,那颗被仇恨和痛苦填满的心,也终于逐渐冷却下来。
她扭过头,看向那被大火焚烧的杨家宗祠,她太喜欢火焰了,强大、纯粹还有那无可匹敌的破坏力,她愿意用自己的仇恨、用自己的仇敌,来供奉心中那强烈燃烧的圣火。
“救火啊!”
远处,那属于杨府的人从紧闭的杨府大门里涌出,朝着宗祠赶去。
火光映照出姚媓明亮的瞳孔,也映照出她沾满鲜血的白裙,她轻蔑的嗤笑一声,转身朝着杨府走去。
这一切,都只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