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包被我卖掉。
买手问我当真考虑清楚,最终开了很好的价钱。冰冷的皮料脱手时,比真丝滑落还要不带眷恋。它们被收入陈列柜里,隔着一层玻璃宝相端庄,包身纹路折射出的细腻光晕使我产生了大学时路过名牌橱窗的微妙,哪怕这种微妙很快在李东吾的床上被稀释殆尽——看上去是我从来未拥有过的面目,只有电子音的到账通知使我体会到落实的安心。
清点家当,落跑也该揣些便携的值钱货,从珠宝盒里取出李东吾送我的第一只手镯,已是许久没有戴过的,我不知是该归还还是带走。直到他回来,脚步轻得从后方抱上来时,害我手哆嗦,叮当跌回盒里,他取起,把玩一阵,是个不打紧的物件儿似的。我猛地想起他当时执手为我佩戴,我一个劲儿地回缩,他的指腹力度柔情却甩不开,就被他落铐一样给圈牢了。
后来他不仅送了我很多礼物,我也会主动索要许多,我曾经在橱窗前不甘流连而快步走远的东西。
“喜欢?你多久不倒腾这一盒里的了。”多到他忘记这是第一样礼物,也许对于你来说,第一样和最后一样都是不打紧的物件儿。
我心里悚悚凉了半截,又觉得自己到底也是一样的人,图的不就是拆开包装那一瞬间的笑脸,难说是本性还是被他驯养出的硬墩墩的心。“喜欢,你送的我都喜欢,怎幺样,李总,这是标准答案吧?”就又踏实起来,为我们同样的冷漠而感到相匹配的温存,我仰颈去咬他的耳廓,呼出些热气呵痒,有时候暗示与明示只是不同的组词结构,“所以你再多送我一些吧,我会更加更多地喜欢。”
“小骗子。”他顺势去握住胸,乳尖为他摸过的手镯的冷意而激得很快变成涨硬,也许只是我对主顾的积极应和,或者,我屏住因为内裤湿掉而撬壳儿绽肉发出的,小小的喘息,这是我身体爱慕着他的证据,“我看你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些物件儿。”
“是啊,我爱你嘛。”
我乖顺地纳入他,情欲涨潮地在碰撞时泛起浮沫,又为下一轮的交战而碎得不见踪迹,我最近请他做得越来越多,桃色泛滥得两具身体总是嵌着的,每一个吻痕都在呼啸着,我们是亲密爱人,最佳拍档,越到末路越是莺颠燕狂。可偏偏流出的眼泪与下体的汁液同样多。越逼近离开的关头,越迫切地想在这座房子与他的身体上留下我的标志。我说,爱你,爱你,爱你,却永远说不出一句,爱我吧。
李东吾总是对我出奇的放心。
就像小到从未交待几张卡的消费额度,大到从不怕我会去向元琳琅耍无赖。我也总是很乖的,乖到为他考量周全,断绝了生育子女而引起家族纠纷的后患。他说什幺我都尽量乖乖地称是,为练习床技抻筋,为提高体质煲汤,尽量紧跟老板审美变动风向作出妆容调整,做些无关痛痒又能赚来欢心的小事儿。
至于大事儿,管他的。
可本该如哑炮般蔫蔫儿熄火退出他生活的,再小不过的一件事,到底是将我们之间的一些假想给破坏了。至今我也想不通他何必如此愤怒,只能以主人发觉了喂养多年的爱宠,竟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的背叛感去解释——怎幺啦,容不得我伤心,还容不得我不伤心。
是周秘来接的我。
李东吾中断了几天的造访,约莫是筹备订婚。我乐得清闲,将大半个衣帽间今天一箱明天一打地快要搬空,倪南冰腾出了地下室为我接应着。
只剩挨在床边最近的那一堵橱柜。
手指恋恋牵挂着睡裙的柔腻触觉,不该拿了吧,漂亮但不中用,也很难再有机会穿上了,想不到该对着谁穿了再脱,真要穿时也不要回忆起李东吾剥落布料的手势。
留在这里,被他丢掉算了。慷慨如他,会给新住进来的人添置新的,再将衣帽间塞满新的鞋包裙衫吧。
藏着优思明的那一块小抽屉,我也不再打算拉开取出了。就这样封存在这里吧,如果有一天被李东吾发觉,也宽宏地不会再与我计较吧,不过眉毛总该皱皱,青筋也会跳跳,庆幸自己不是真的有生育困难,觉得自己被小女孩愚弄了吧——和拔不掉的小小倒刺一样,扎得肉微微痛,又不至于不好受。
倒怪让人期待的。
我不觉笑出声来,接着门被叩三下,节奏匀称。我脚步轻快地去开,哪怕是元琳琅我都打赌能以真诚的笑脸去迎接——结果是周秘,李东吾的代言人,“陈小姐,李总需要你尽快过去一趟。”
不是要紧事不会派他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那你等我化个妆——”
“不必了,李总不希望等太久,”他至少给我腾出了换衫的空间,关门前不忘嘱咐,“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
总不能是李东吾突然濒死要召唤我去分割遗产的百分之几,我一面想入非非到自己觉得好笑,一面随便套了件出门见人的裙子,总不能给老板丢人。
粉饼和口红是在车上等红灯的间隙用的,可又一个可能性使我褪去了伪装出的血色,“哎,不是元——元小姐要我过去当面和他一刀两断吧?”
周秘专心开车,我也早就习惯了抛出去的话题滚回我的喉咙里发酵出尴尬的意味,就在再度适应沉默前,他突然冷不丁抛了句。
“陈小姐,李总是讲良心、重感情的人。”
我却无法在后视镜中看到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怎幺回答他,只低头去看新家具的购物页面——到底是看不上我的人,应和也罢,牢骚无妨,到底我是和李东吾睡过很久很久的人,也不需要在他面前刷些印象分了——我实在不在乎李东吾的身边人怎幺看待我,不久之后,我甚至都不会在乎李东吾怎幺看待我。
周秘亲自将我送进了李东吾的办公室。
气氛在他退身关门后凝滞,没有多余的人了。我迟疑了一会儿,往那个坐在高背椅的、逆着光线所以淹在阴影里的人影走近了,就像我们第一回见面那样生疏地试探着,一步一步撬开一个有可能收养我的缺口。只是他那个时候招了招手,说好女孩儿,别怕。我就晕头涨脑地小跑着过去了,凭着一些糊涂的勇气。只是现在,这个我总觉得自己有了多少长进的五年之后,原来我的依傍,从来都是,这一些糊涂的勇气——
他的办公桌上,摆着我的购房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