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

听到这句道歉时,程芝本以为自己会有所动容,激动,愤慨,或者失望。

这些意料之中的想法全都没有上演,她甚至很平静,眼神也淡淡的,游离在透明的夜风里。

如今的梁家驰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从前的意义。

他是一株枯萎多年的树,一壶早就酸涩的陈酿,以及过期的罐头,早被时间淡化。

再见时,连惋惜都显得多余。

可是,这样理智的剖析却不能令她觉得释然,因为如果真的毫无意义,那为什幺只看见一个背影,就又走到他面前,把自己放到举步维艰的境地?

程芝想不通,只能藏起困惑,不着痕迹的再次打量他。

灯影昏淡,将梁家驰的面孔照出几分柔和,薄且密的黑发紧贴着额角,勾勒出清瘦明晰的轮廓,眉眼似潭水般深沉。

梁家驰沉默地看着程芝,想从她脸上看出情绪的变化。

“你的这句道歉,是为了谁?”程芝问他,“为了你堂弟吗,还是为了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

梁家驰听着她轻描淡写的口吻,心里像是被撕开一条裂缝般,他用许多事情去覆盖的过往,对她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心心念念,她却无动于衷。

程芝清楚的看见梁家驰的眼里多了几分惶然和局促,看向她的目光也开始摇曳,像被抽掉根基的大厦,或者正在负担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我……..我是为了我自己……..”

“那更没必要了。”

程芝丝毫不留情面。

梁家驰眼里的光暗了许多,迟钝地点了点头,无声的呢喃着:“我知道。”

终于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程芝心里有种隔岸观火的失真感,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漠然,更加无动于衷,甚至希望这场火再烈一些,最好将一切都烧为灰烬。

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程芝想,可以离开了。

但她刚有这个想法,梁家驰忽然擡起头,站直了身靠过来,高大而模糊的影子轻轻笼住她肩膀。

“我是为了能再见到你,就算知道你讨厌我,不想看见我,可是我想见你,程芝,我很想你。”

程芝,我很想你。

“你想我?”程芝看着他肃然的神情,觉得这份深情十分可笑,“你想我……..”

心脏像是被荆棘包裹着,而梁家驰每靠近一寸,那些生硬的,锋利的刺便扎进去一分。

她紧握着手心,在血淋淋的痛苦中渐渐恢复平静,反问他:“那你怎幺在这里?”

为什幺明明来了,却甘愿在无人处徘徊犹豫,为什幺没有不顾一切,坚定不移的走到她面前说这句话。

为什幺这幺多年的漠视,隔阂,与亏欠,全都被他忽略。

“因为,我知道你会生气,所以……..”

“你怕我啊?”

程芝仰起脸,直直看入他眼里,慌乱和犹豫的情绪顿时无处遁形。

“不是。”

“不是吗?”

程芝冷着眉眼看他,虽然是个问句,语气却笃定,透出咄咄逼人的凌厉和决绝。

一句句诘问像历任,划破他的伪装,梁家驰垂下眼,轻声重复:“不是。”

但这句辩解毫无力度可言,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挣扎和谎言。

不可否认,在面对程芝时,他是胆怯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怕她憎恨他,怕她忘了他,更怕她再也不出现了。

那幺多优柔寡断的顾虑,懦弱无措的行径,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不敢接受,又怎幺能坦然的展现在她眼前。

换来唾弃或者怜悯,只会让他更卑微。

程芝看见梁家驰紧紧绷着下颌,眼里的情绪汹涌着,沸腾着,却又被他压制下去,只剩下徒劳的挣扎和惘然。

他在难过。

这个结论本该令她感到解气,感到快意才对,程芝甚至还想说出更多尖锐的,刻薄的话,想把这些年来的愤怒,不甘,失落和痛楚全都控诉出来。

可是她办不到,从始至终,她恨的都不是梁家驰,她最厌恶,最鄙视的人是自己。

是至今还会为他心软的自己。

许久后,梁家驰轻声问她:“你为什幺过来?”

仅仅是为了兴师问罪?

程芝愣住,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毕竟,如果真的不在意,那也不会生气了。

“程芝,这些年来,你想过我吗?”

彼此的视线在空气里静默地交汇,既像是纠缠着靠近,也像在放任距离延伸。

梁家驰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等待答案。

就在他以为程芝不会回答时,她却点了点头。

“想过。”

只一瞬,梁家驰沉黑的眼瞳中便透出炽烈的光亮,他下意识放轻呼吸,吊着心,想要再听她承认一次。

“但是,那是刚分开的时候,我每天都很想你,想着你是因为出差太久,没发现我走了,想着你是因为在和我赌气,所以从来不联系我。”

程芝自嘲道,“分手虽然是我提的,但是最舍不得的也是我。”

湿热的眼泪粘在脸孔上,一滴一滴,一缕一缕,源源不绝。

“后来,我甚至开始想,门口的声控灯坏了,你晚上回家会不会不方便,阳台上那些衣架,下雨天你有没有拿进房间里,厨房里哪些调味品快用完了,你有没有添置,被套我都叠好了放在柜子最底层的,除湿袋你有没有及时更换………”

鼻腔被酸涩刺得阵阵发痛,程芝紧咬着下唇,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纤细的下巴滑落,落到水泥地面上,变得支离破碎。

“可你呢?”

梁家驰听着这些话,渐渐想起那些扔掉的旧衣架,枯萎的绿植,空掉的油盐酱醋瓶子,回南天时发潮的被褥。

后来,他将合照藏了起来,也扔掉了沙发上不成对的抱枕,撕下了她收藏的海报,搬家时把一起挑选的茶几也卖了。

和谭宜春结婚后,属于程芝的痕迹,他一一清除,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开始新生活,不断覆盖,遗忘,终于麻木的过了许多年,现在却又问她,想不想他。

“梁家驰,你是怎幺想我的?”

程芝扣住他肩膀,连指甲都深深嵌进他皮肤,痛的人却是她,“你……..和我一样…….”顿了许久后,她苦笑,“贱吗?”

她把最刻薄,最难堪的话全部留给自己,既是自虐,也是自省。

“程芝!”梁家驰清晰的感受到程芝全身都在发抖,卷发凌乱的垂在肩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朦胧的眼里溢满水光,“是我的错,是我自私,愚蠢……”

程芝垂下头,喉咙里仿佛堆了石头一样,酸痛,涩滞,眼眶更是又热又涨,一片模糊。

梁家驰想抱住她,却被推开。

她背过身用力擦掉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后,强迫自己恢复理智。

“之前你对我说,爱是期待,你说你期待我,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期待你了。”程芝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今天也算是把话说清楚,以后我们就继续形同陌路吧。”

梁家驰听着她冷冽的语调,虽然是夏天,心却像是被寒冰冻住,又沉又冷。

程芝觉得言尽于此,打算离开时,梁家驰却又挡在了她面前。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神情近乎哀求。

她说的,他做不到。

程芝觉得匪夷所思,“再给你机会?”

梁家驰点头。

“…….”程芝想,自己对无耻的定义还是太浅薄了,她瞪着梁家驰,“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我们可以做朋友。”梁家驰一脸诚恳,在程芝越发愤怒的目光中轻声补充,“最普通的那种。”

刚才程芝的那番话让他很愧疚,同时更觉得需要弥补她。

无论如何,他放不下。

“不需要,我不缺朋友,我…….”程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凭什幺?”

梁家驰依旧垂眉敛目,一副任她发泄的模样。

程芝气结,尖利的视线投在他脸上,恨不得把他当场刺死。

简直比班上最叛逆的学生还要混不吝。

好一会儿,她冷笑:“你不会觉得自己在我面前还有人情可言吧,今天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不会同意你亲戚的要求。”

梁家驰皱眉:“我知道。”

所以他才没去。

“那你还算有自知之明了,不像上次,非要和我一起吃饭。”

梁家驰知道她的不情愿,却非要勉强。

如今她知道他只剩下捉襟见肘的自尊,也偏要拆穿。

晦暗的过往将他们变成了困境里的野兽,在遗忘和挣扎中,蚕食着回忆来铭记痛苦,软肋成了伤疤,爱侣成了冤家。

梁家驰听着她的冷嘲热讽,反而觉得自在了许多。

多年相处,他深深明白,程芝的秉性并不温良,她是棱角分明的弦月,是汹涌暗潮下的沉石。

更是透明易碎的玻璃。

想到这里,梁家驰忍不住轻笑一声,清明的目光紧紧锁着程芝视线,宠溺又熟稔的默许她步步紧逼。

“你笑什幺?”

程芝不解,被骂了还开心?

梁家驰敛了几分笑,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侧过脸,下颌线愈发分明,喉结滚动两下,口不对心道““没笑。”

程芝看着他隐隐抽动的嘴角,更生气了,“你有病?”

梁家驰迅速接话,“你有药。”

老套,幼稚,俗气!

先前的痛快和飒爽都被梁家驰似笑非笑的样子给消磨了。

程芝忽然看到车轮旁边的一小堆烟灰,默了片刻,指责他:“你乱扔垃圾,没素质。”

梁家驰顺着她的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抱着双臂,淡然道:“等下会有人打扫的。”

“……..”

程芝被他不以为然的语气弄得哑口无言,深深明白那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多无奈。

梁家驰思忖片刻后,绕到车门前,拉开置物柜掏出包纸巾。

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到程芝面前,半点不摆架子,直接弯下腰,将烟灰拢成一团包起来。

程芝看着他,眉梢微扬。

不远处就有个垃圾桶,梁家驰权衡了一下距离,微微虚起眼,手掌扬起弧度,和肩线齐平。

“啪嗒。”

纸团毫无悬念的掉进了垃圾桶里。

梁家驰拍了拍手,在心里默默给自己赞了个三分球,对上面无表情的程芝后,视线闪了片刻,揩揩鼻梁,露出几分痞气,“程老师,这样行了吗?”

程芝懒得理他。

并且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以后也要对他视而不见。

“梁家驰,今天的事,无论你在背后做了什幺,做了多少,我都希望,不要再有下次,否则…….”

狠话还在心里斟酌的时候,梁家驰已经爽快地点头,一本正经道:“不会再有下次的。”

程芝张了张口,对视半晌后,渐渐在他真诚的眼神里败下阵来,“那…….最好。”

“嗯。”梁家驰乘胜追击,想要解释清楚,“其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之前就和你约好了,所以……..”

“所以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又来找我?”

“嗯。”

梁家驰光明正大的承认私心。

“……”

程芝觉得今晚在他这里吃的哑巴亏太多,对油盐不进的人实在无奈,心情比刚才在饭席上和人周旋还疲惫。

“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都这幺,这幺……”

不要脸吗?

梁家驰从她克制的表情里揣测出后半句,浓黑的眉峰微微挑起,从容不迫的着看她,“只要有意义就行。”

有利可图时,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我刚才说的下次里,也包括你,我不想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了。”

程芝说完这句话后,觉得如释重负。

“你听明白了吗?”

梁家驰的脸色终于彻底冷淡下去,耳边一片寂静,什幺都听不进去,近乎执拗的看着程芝。

不甘和愧疚如藤蔓般缠着他,他只能继续挣扎。

“你有孩子了,我也有新的生活了。”

程芝避开他锐利却易折的目光,定了定心绪,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陈述现实,也为这七年的疏远找到无可辩驳的理由。

“所以,我们到此结束吧。”

程芝想转身就走,眼前却恍惚得连来路都看不清。

沉默许久后,昏暗处的梁家驰忽然开口:“我离婚了。”

他看着她的侧脸,问,“这幺多年,你为什幺不结婚?”

程芝的最后一道防线被他揭穿。

为什幺?

她任由他靠到咫尺间,近到可以看见墨浓的鬓角,密实却柔软的睫毛,以及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眸。

梦里遥不可及的青山,此刻再次向她而来。

答案就是他,是梁家驰。

“因为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对过去不闻不问,心安理得的结婚生子,做不到离婚后,又来找前任消遣寂寞。”

程芝一把推开他。

梁家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倒希望她能更用力一些,把情绪都发泄出来。

眼睛忽然瞥见她手臂上的红痕,迅速扣住她手腕,语气却放得很轻:“你受伤了?”

“跟你没关系。”

程芝想要甩开他的手,挣扎间,指甲碰到他手心处被烟蒂灼烧出的烫伤。

“你……..”

梁家驰借着昏光,仔细看她手臂,眸光柔和:“疼吗?”

“你松开!”

正僵持不下时,身后又传来另一阵争吵声,是王芸和吴瑞安,夫妻俩还在为刚才的事不依不饶。

“那不是二哥吗?”王芸一眼看到梁家驰,拉着吴瑞安走过来,”二哥!”

在梁家驰回头看的时候,程芝立刻后退着和他拉开距离,想要抽出手,划清界限。

梁家驰黯然,缓缓松开她的手。

“不是因为寂寞。”他忽然说。

程芝不明所以。

“我知道,现在的我卑鄙,无耻,和以前判若两人…….”

程芝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自我谴责,还是忍不住纠正,“也没到判若两人的程度。”

以前也没多正人君子,倒不如说只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

梁家驰闻言,神情复杂的看向她,十指交叠着,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和局促,半晌后,才继续开口,“但是有些东西,没有变过。”

比如过去,回忆,和对你的心意。

程芝不信,也不打算再听下去,她觉得梁家驰疯了。

刚才的饭局结束得太尴尬,王芸觉得错过机会很可惜,本就想厚着脸皮再约程芝一次,刚好看见人,于是踩着细高跟,风风火火的走过来。

光是看见这家人,程芝就觉得太阳穴疼,叹了口气后,转身就走。

王芸只看见她匆忙的背影,缓缓停下脚步,脸上的兴奋消退下去,但在梁家驰面前还是装着几分从容,笑问:“二哥,你什幺时候来的?”

梁家驰静了几秒,才从她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刚来。”

“哦哦。”王芸侧过身,望见他线条明晰的侧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有所保留,但她也不刨根问底,“那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王芸此时虽然有很多想问的,但碍于梁家驰淡漠的态度,不敢轻易揣测,只讪笑着又扯了几句闲话家常。

客套的寒暄把梁家驰拉回现状,他朝吴瑞安扬了扬下颌,“送你们回去?”

吴瑞安摆手,“没事儿,我们散会儿步就到家了,二哥你真吃过饭了?”

“嗯,那行,我就先走了。”梁家驰无意久留,拉开车门径直坐到驾驶座上,“有事联系。”

“好,开车注意安全啊。”

车子疾驰而去,王芸听到引擎声彻底远去后,意味深长的啧啧两声。

吴瑞安纳罕:“你这什幺表情?”

“我看啊,二哥估计早就过来了,只是没上去。”

她在人情世故方面可是个精明人,虽然梁家驰的神情和语气都和平时一样沉敛,可刚才他收回视线时,那分落寞,是面具上的裂痕。

吴瑞安和梁家驰虽然是亲戚,但因为性格大相径庭,所以很少深入的谈心过,对他的感情状况知之甚少,只让王芸别瞎八卦。

“你个直男看不出来的,也是,咱二哥这冷若冰霜的人,任谁也看不出是个情痴呢。”

吴瑞安看她一眼。

王芸悻悻然住了口,准备喊王京回家,结果小伙子早奔着夜市去了。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漫长的江,路灯散淡的影子混着月色落在江面上,像铺了层碎玻璃。

梁家驰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太用力,导致骨节分外明显,青白而嶙峋。

他摇下车窗,在换挡时,擡起手,看着手心那片红肿的烫伤,急促的热度让他想起她手腕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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