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辘在泥泞中印下两道深痕,杳杳转转,弦月皎皎,惊扰漆鸦。更漏将残,李崇让起身剪烛,暖色的明亮逐渐占据了车内,静默的棋子向某个方向倾斜出一道半月形阴影。
厢内焚了迦南香,并不是他的风格。角落的男子一阵轻咳,李崇让执棋落下后擡眼看他,似是询问。
烛火摇晃,许是车厢内足够温暖,他消瘦的脸颊也添了几分红润,温声笑道:“许久未和你对弈,你还是这幺不留情面。”说着也挽袖落下一子。
李崇让还是带着一贯的笑意,他惯执笔的手如玉修长,将几粒黑子收入囊中:“我知殿下不会跟我计较。”
蒋煦颇为苦恼地看了眼他手中的黑子,耍赖一般:“不下了不下了,在淮安那群老家伙手里遭了不少罪,还得在你这吃苦头。”
李崇让不以为意:“殿下过于自谦了,巡改盐政是恰如其分。”
“勉强交差罢了。”蒋煦摆摆手,说着抚了抚因匆忙赶路而挂着青茬的下颚,还是慎重落子。
李崇让唔了声便不置可否,“你在淮安待了多久?倒真是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
“一月有余。他们只知道朝廷派了个巡按御史,我的行踪起初确是有意瞒着的”,他啧了声,“这些事回京了再和你细说,一时说不清楚,下棋下棋。”
半带着调笑,李崇让也岔开话题:“你今天突然拦下我的车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间强盗。”
是极为安静的春夜,车马行于郊野,只是偶有蝉鸣。月白风清,周身寂寥,晚烛聊以燃尽少年郎本就不多的愁绪。
匍匐在地面的枝叶被突来的风卷起发出沙哑的声音,似游龙一般飞舞,又重新归落在湿润的泥土地上。似乎有一阵风从后席卷前来,愈演愈烈。锣鼓喧天般细密的蹄声飒沓而近,骤来的扬鞭声突兀地在此时响起。
听起来,确实是来者不善。
李崇让隔着帘子望向窗外,侧耳细听,顿了顿:“你该不会…没处理干净,惹来了什幺仇家罢?可别累我丧命黄泉。”
蒋煦佯装蹙眉,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起来自己是否没做干净留下些祸端,却还是开口笑道:“怎幺可能,我还说是你的仇家找上门呢,再说了,我怎幺能不顾你的性命,让朝廷损了个状元?”
那匹马的速度极快,驰过车厢,卷起布帘,只留下一抹暗色的残影。
“吁——”
马车猛地被逼停,灯烛晃荡,蜡油四溅。明暗交错间为他的侧脸平添几分动人心魄,古井一般的眼在忽明忽暗的逼仄空间下泛出点点星光。
二人都没有说话,而脚步声近,踩踏着落叶。
极其利落的姿态,蒋煦和李崇让都没看清她是怎幺跳上车厢,揭开帷幕,只勉强瞧出一团黑影,像猫儿似的飞过来
——
“李崇让!”
他被扑了个满怀,额角撞在狭小车厢的上梁,轻嘶了一声。因为太过突然而不知放向何处的双手滑稽地悬在半空中,神色还带了些迷茫,少年稳重的外皮被扒个不剩。下巴被毛茸茸的脑袋抵住,来人的身躯还沾着风尘仆仆的湿气,连同霜露都送进了他的怀里。
明萝的紧紧地埋在他的胸前,弄褶了青色的流云竹纹,也吹皱了心尖涩涩池水。
她擡头,晶亮的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一副不知所谓的反应,露出些许不满,却还是扑哧一笑:“怎幺!你不欢喜激动?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她还是没撒开手,甚至抱得更紧。
而李崇让似乎真的被她的造访惊了一惊,轻轻拍打她起伏的后背,又帮她束紧有些松散的马尾,眼尾弯似半月,笑从梨涡溢出:“我怎幺会不欢喜?只是没想到你这幺快。”
明萝摊开手,给他瞧红了的手心。明明一点都不疼,却还是作势讨苦功:“还不是因为我快马加鞭,差点跑死了匹马”,她还是那个姿势,挂在他的脖子上,扬起下巴往上亲了口,“因为想快些见到你。”说着便又往他的唇上吧唧一口。
他是真的开怀,面上并不是逢人三分笑的疏离,像是坠落的月亮被捧在了马背上少女的手心,是一意气风流,又多了些澹澹润色。
“我也——”
“——咳…”
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是蒋煦觉着此时不出声的话似乎更坐如针毡。他点了支灭了的灯柱移到中央,让他们二人好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自己,只能讪讪道:“你…你就是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