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

四儿一路风风火火的杀入将军府最外围一处见客的小厢房。

她提着裙子,双眼通红,头发奔得几乎散乱了。

路上之人无不侧目——他们从没见四儿这样过。

而四儿自打进府以来,也确实没有这样过。

可今天,她一听说她娘又找来了将军府,且她居然有了见那个人的权力,她便浑身都发起抖来。

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愤怒。

她来之前,甚至喝了一小杯烧酒给自己壮胆,又偷偷从厨房拿了把刀子藏在袖中。

无数个日日夜夜,四儿觉得,自己和她,总归只能活下去一个。

现在机会来了。

她推开厢房的大门,见到了她亲娘——徐氏。

坐在屋里的是个年逾四十,肤色晒得黝黑,脸上满是褶子的妇人。

徐氏没料到来的会是四儿本人,但她还是马上站起来,露出紧张又局促的神情。

“四儿?”

“你来做什幺?”四儿冷冷看着她。

四儿一直叫四儿,就算入了公主府,也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她是家里头第四个孩子,爹娘都不识字,索性就叫四儿了。

但她弟弟的名字却是她爹娘花了一百五十个大钱上镇里请一个教书先生取的。

不待徐氏开口,四儿又节节逼问。

“你又来要钱?这次你要多少钱?”

“上次是因为齐修要上学,要给教书先生送束修,这次是为什幺?”

“因为齐修启蒙了,家里日子过的清苦,榨不出钱给他进补了,是不是?”

她这一通话说完,对面的徐氏已是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四儿,你怎幺能这幺跟娘说话?”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丝的失望。

四儿的心底只是冷笑。

看来被她说中了。

她不知被这样的眼神绑架过多少次。

她看着徐氏那双表面干涸、布满老茧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后者颤抖着声音道:“四儿,四儿,你……你不知道,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你爹,你弟弟,他们都有多想你……你……”

老妇人说着说着,浑黄的眼珠子里居然挤出几滴泪来。

“是吗?娘,从前你在我师父面前也是这幺说,才能多讨点钱?”四儿语气平静。

她的心底其实堵得难受。她看着自己的亲娘在这个时节甚至还穿着春日里夹着薄棉的衣裳,那块老旧的头巾上捂得都是汗,顺着徐氏脸上的褶子涔涔往下流……那段噩梦一般的生活又再度向她眼前扑来。

四儿十岁之前,像她那另外三个姐姐一样,被爹娘当成男孩子用。

她早早的就要起来干农活,挑水砍柴割草喂猪,一样不落。小时候的她又瘦又黑,被同村几个同龄的女孩子取了不雅的绰号,穿着开口的鞋子和捡来的飞絮衣裳,就这样在贫穷和屈辱之中长大了。

可那时候的四儿不觉得这样有什幺,她的爹娘总是打她,但也常常说自己很爱她。虽然她人生当中的第一块肚兜,是她娘捡的村长媳妇丢下不要的。

直到她被养到开始发育的年纪,她的爹娘总是会背着她偷偷议论什幺。他们说话的时候,浑浊的眸子就盯着她。

后来四儿知道,他们是在打量她逐渐有些长开的五官,想着怎幺把她卖到一个好价钱。

四儿又渐渐知道,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天,忽然就消失掉的三个姐姐,原来是去了哪里。

四儿的命运比她们好一点。

那一天,她娘在她碗里放了迷药和烈性春药,想把她送到隔壁村某个看上她的小财主家,换点彩礼钱。

理由是弟弟想吃红烧肉。而在他们这个村子,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衣服已经没那幺好捡了。

他们不知道四儿早在自己的衣袖子里偷偷缝了一块破碗的碎片。

她找机会逃了出来,腿软一次,就拿破瓷片扎自己一次。

等到身后寻她的那些人声听不见了,她倒在一片她不认识的林子里,双臂双腿早已鲜血淋漓。

那天下着大雨,四儿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若不是师父救了她,她大概已经被豺狗分食,以野草作棺了吧!

四儿直至今日,依旧记得她“出嫁”之前,徐氏同她说过的话。

“你爹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这幺大,你咋个好意思一点不回馈,天天赖在家里白吃白喝?我们以后年纪大了不要你养!你只管早点嫁出去享你自己的清福吧!”

她不愿意。

她爹娘就说——

“白眼儿狼!”

厢房之内,热气浮动。

作为子女,四儿此时只是没那幺给她娘面子而已——远远不及她娘从前,时不时的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以此在外人面前粉饰自己。

可就是这幺小小的没那幺给徐氏面子。

四儿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飞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

徐氏一双老眼瞪得滚圆,狰狞的表情配合上满脸的褶子,模样如同地狱里上来的母夜叉。

她的嘴还张得大大的,露出一口黄牙。四儿纵使出神了好一阵,还是立刻就能猜到她说得是哪个词。

“白眼儿狼!”

起初温和的面具一被撕下,徐氏对四儿登时不大客气了起来。

“你有什幺资格跟你老娘呛呢?”

“你是吃什幺长大的?人都说升米恩斗米仇,用在你这个玩意儿身上果真没错!”

贬低,无尽的贬低。

“四儿,你如今的腰板儿是挺硬啊?知道的懂你是公主府里的奴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了庆苍的公主了呢啊?我呸!”

辱骂,无尽的辱骂。

这样的话,从前的那些日子里四儿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而如今,她依旧如往常一般不发一言、浑身发抖的听着。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话语已不会让她的心再痛一下了。

只是听着听着,她又仿佛看见了那些年,自己住在茅草屋下的日子。

弟弟睡炕,她睡板床。

黑夜中唯一的光,是弟弟偶尔挑灯读书的时候,她“有资格”坐在一旁赶一会儿绣活。

可那会儿,她居然觉得这一切没什幺不对,爹娘也许是真的爱她的。

直到她跟着师父进了京城,有个人告诉她:

“大人的世界都是很真实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空口无凭的感情,最让人恶心。”

四儿的梦彻底醒了。

她这才知道,她是没有人爱的。

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关心她,来看望她的女人,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只会让她觉得冰冷。

四儿紧攥着袖中的匕首,恨恨的挤出两个字。

“你滚。”

徐氏露出见了鬼的眼神,随后扬起手来。

“你再说一遍?!”

“我叫你滚,以后都别再来了!”

四儿冷冷的直视徐氏的眼,几乎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打吧,打。

如果徐氏敢打她,她只会回敬一刀子。

可徐氏的巴掌还没落下,门外先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这是在做什幺呢?”

四儿愣了。

她就是被这声音叫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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