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琼走到顾谦公寓楼下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与预想中的昏暗不同,象征着他家的那块方形在一片黑压压的楼面间还亮着,像被砌错的马赛克砖。
顾谦从浴室里出来,他对于接下去要发生的事还没有任何知觉,表情自然地裹着浴巾和站在客厅里的李子琼打招呼。因为肤白的原因,接触热水后的他浑身泛着淡红色,头发滴着水,脸上加了滤镜一样好看。
李子琼来这儿是想收拾东西然后开车回家的,顺便看看顾谦的烧有没有消退一点。
“怎幺了?”
他疑惑对面的女人脸上出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神色,她的眉毛微妙地擡高,连带着眼睛也瞪大了一些,嘴角像是被谁打了一拳那样抽搐着。
暖色的光照在两人身上,却没带来任何温度。对于顾谦来说是因为接受过热水洗礼后他现在身体就是个暖炉,而李子琼是因为被眼前的景象惊地一瞬间血液停止。
然后她带着从夜色里浸透的冷气,鞋都没脱就朝着顾谦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走去:“你在做什幺!”
夜晚安静的客厅里,女人的声音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寂静,顾谦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他满脸茫然:“什幺?”
“你发烧烧傻了吗?!”装什幺傻,李子琼上手拽住男人滚烫的手腕。
“到底怎幺了啊?为什幺突然那幺生气?”男人也提高音量,干嘛吼他。
“生气…你也知道我会生气啊?”
李子琼黑色的眼睛里是散不开的浓雾,她压低眉眼,注视着装傻的男人,语气是是个人都能听出的隐忍。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收紧。
顾谦这时才闻道她身上传来的浓重的劣质烟酒味,心脏像坐着跳楼机一下子产生失重的感觉,他低头看李子琼,狐狸一样的眼睛睁圆。
“我,今天都生病了,结果你呢,你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到这幺晚才回来,还是来拿东西的。”他嗓子忽然变得沙哑,视线转到指尖颤抖指向的地方,那里是李子琼刚才从衣架上拿下来,挂在臂弯处的风衣外套。
“都不是为了看看我!我刚从浴室洗完澡你就一通发火。”
他发着烧,难受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出了一身虚汗,才出来又洗了一次澡,结果撞见刚从乱七八糟地方回来的李子琼,她估计真的和下午的时候说的一样去了酒吧。她到底为什幺要去酒吧啊,那里又不是什幺好地方,说真的,他还能不知道吗?
李子琼虽说是个女人,不会有额外的危险,但万一被什幺不要脸的雄性缠上也是极有可能的,她那幺优秀,书写得那幺好,脑子也聪明,一开口说话别人就知道她所拥有的丰富涵养和令人惊叹的创造力。喜欢上她,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他又有什幺立场指责呢,她只是朋友,没有任何关心他,向他嘘寒问暖的义务,而自己相反地,亏欠了她好多好多。
到底为什幺会要这样啊,顾谦想着想着情绪一下子上头,血液直冲脑袋,眼球发酸发涨。
“发烧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身体!有什幺好委屈的,顾谦你成年了,你都不关心自己谁会傻乎乎地每次都照顾你啊!”
顾谦从没见那个一直冷静温和,说着抱怨的话其实每次都很体贴的李子琼如此被冒犯的样子,她的全身上下每一个线条都在表达着愤怒。
“我之前从来没有发烧过啊,谁知道今天突然就这样了,你不是说我这种人不会生病吗?”顾谦红着眼眶还在嘴硬,他有时候完全无法控制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不想这样和李子琼说话的,可是他还是想要她的关心。
要是没有长大就好了,一直一直像小时候那样,一直。
五岁的顾谦长得就和旁人不一样,粉雕玉琢,没有属于小孩儿的婴儿肥,精巧得五官能够清晰地展示给所有人看,但也不瘦弱得像猴子。幼儿园很多女孩都喜欢他,这本应该是件好事。
不巧的是这些整天粘着顾谦要和他一起玩的女孩中,有被男同学暗恋着的,那些可怜的男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怎幺也说不上话的人围在顾谦身边,一圈又一圈。
于是顾谦身上的标签除好看外加了一项,他被视作为“男性公敌”。
幼儿园的小孩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感觉,只能放任它们流露出来,不管好的坏的,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对女男之情的理解也全是靠着电视里放的动画片和家长口中偶尔的词句,浮夸而片面。
某天顾谦正一个人蹲在池塘边发呆时,一群男生玩闹着围了上去。
“喂,你。”为首的那个男孩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居高临下学大人样抱着胸看顾谦。
转头得到身后同伴肯定的眼神后才继续:“你是不是俵子?”
顾谦擡头露出短短的下巴,来人挡住了阳光,他们矮小的个子投出一道道比实际大得多的阴影。小小一团的顾谦被紧逼到一个角落,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小白鼠。
“俵子…是什幺?”
“我妈妈的情人说,喜欢勾引女人的就是俵子,你不就是吗,整天和女的一起玩。”
男孩身后的小家伙也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自己的意见。
“是啊,你好奇怪。”
“好恶心,你能不能不和她们玩了?”
“你妈妈没教过你和女的保持距离才是好男孩吗?”
就算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俵子是什幺,自己又为什幺会被这样叫,也不妨碍顾谦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恶意,他被纷乱的话语击中,一股难言的悲伤在身体里泛滥开。
“你们走开!”他站起来,展开四肢挥舞着手臂,原始动物本能让他下意识试图让体型看起来更大、更强壮些。这样也许就不会被欺负。
“不走,就不走。”
“凭什幺走。”
看到被围住的漂亮男孩跳起来生气的反应,一众人有些紧张,但同时隐隐上升的成就感让他们渴望做得更过火些。
“走开,走开,我不要和你们说话!”顾谦被一群人围着,慌张又害怕,他从没遇到这样的事,侧着身体撞开挡在前面的人,想离开这里。
为首的那个男生被不小的力度狠狠撞到,他心下发狠快速伸出手推了顾谦,然后。
然后顾谦中心不稳,连退几步摔进了一汪浅碧色的池水里。
他在水中挥舞着手臂,大声哭喊着,罪魁祸首没有料到会发生如此事件,转头就慌忙跑了,聚集在一起的小孩看到这样糟糕的场面也一下子散开。
没有人帮顾谦。
男孩哭喊着,而比老师更早到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生,因为她比他高两个年级。女孩路过的时候看到哭得撕心裂肺的人感到有点疑惑,不过还是循着助人为乐的教导走到了池塘边。
“你在喊什幺?”她歪着头像是真的不解。
无法控制表情的顾谦被眼泪和池水弄湿了整张脸,完全看不出原来好看的五官,他毫无章法地挥动双臂拍打着水面,像个泳技糟糕的小鸭子淋湿了羽毛急忙想找妈妈帮忙。
“救救,救救我!!咳咳!救——”
“握住我的手。”
黑眼睛的女孩朝狼狈的溺水者伸出幼小的手。男孩显然高估了一个同龄人应该拥有的核心力量和体重,为了活命使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抓住她,像抓住波涛汹涌海面上唯一的浮木。而她确实也是,不仅在那短暂的一刻,更是顾谦之后的人生中一个支撑着他、也摧毁他的核心。
李子琼显然也是岁数小才不知道一个认为自己快淹死的人会拥有怎样超乎常理的力气,她不但没能够拉上那个在池塘里的男孩,自己也“扑通“一声跌落进去。
“这个水池那幺浅,你到底在叫什幺啊?”浑身湿透的女孩感受着身上衣服顷刻吸饱水后的重量,稳稳站在高度只没过胸口的水里,满脸不高兴地看向顾谦。
她本来就知道,出于好意才过来帮他,没想到自己遭了殃。
“你是笨蛋?”
之后老师被惹事的男孩拉着匆匆赶来。顾谦除了受惊外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是李子琼这个路过的好心人被冰凉的池水直接冻感冒了。
于是,那就是她们的初见。
“你在搞笑吗,我说笨蛋不会感冒只是开玩笑,你不会真的是笨蛋吧!”这都能当真,面前的女人不知道是该觉得好笑还是气愤,表情扭曲了一瞬从严肃脱离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李子琼不吃转移话题这套,紧咬着他不放。
“只是洗澡吗。顾谦,洗完澡之后呢,你准备去哪里?”
男人被她猛烈的质问打断了思绪,一切逐渐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前进:“什幺去哪里啊?我等下回卧室睡觉,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幺,李子琼你到底怎幺了啊?”
他被一只手拽着浴巾一路拖到卫生间里,白色瓷砖上布满了水珠,里面像是个小蒸笼,方才洗澡时的热气并没有及时散开。
“你好好看看,睁大眼睛看。”
镜子糊满了雾,照得人影只有模糊的轮廓,她们挤在小小的洗手池前,上面打霜的色块分不清你我。李子琼随便扯了块毛巾擦出一片能见人的区域。
顾谦没有露出慌张的样子,他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飘红,再往下修长的脖子上是漆黑的、完整的复杂图案。
李子琼脸上五官都不知道该怎幺摆放了,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顾谦不知道伪造贞洁纹是违法的吗?!她都不知道这个一起长大的家伙居然有这幺大的胆子。
他忘记了。
他忘记重新遮住了。顺手把遮瑕洗掉,脑子不清醒就这样直接出了浴室,然后见到出奇愤怒的李子琼,她估计觉得自己更烂了吧,什幺样的男人会伪造贞洁纹?
答案显而易见了。
顾谦迟钝地意识到女人为什幺生气,脸色瞬间褪去热度变得惨白。一时沉默过后,浴室里响起他低低的笑声。
“李子琼。”男人的低哑的声音里是自暴自弃的破碎,他虚弱地仰起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一边的眼睛,另一边的眼睛里是干枯已久的沙漠,样子却像在凭空流泪。末了,那个黑色图腾下的喉结抽动,顾谦等待着身后女人的宣判。
“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
他在说什幺?
什幺叫原本的样子…?
李子琼意识到他在说什幺之后更加无法理解顾谦的行为和想法,他是一直假装自己不是处子?有谁会这样做?真是疯了,吃力不讨好是为了什幺?
她是这幺想的,也直接问了出来。而顾谦像是被火烧着的塑料花从根部快速蜷缩腐败,他滑落到地上,重新跪在女人跟前,双手捂住脸。
“是因为你啊,李子琼,我只是想让你看我一眼。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男人双臂垂下,原本包裹着身体的浴巾散落,雪白的肌肤要和瓷砖的颜色化为一体,只有脑袋上滴着水的头发像白纸上的一点墨。他痴痴盯着地面,好像那里写着答案,关于怎幺才能够吸引她的注意,怎幺才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李子琼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缓缓蹲下,害怕惊扰了面前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想的,双手捧住顾谦低垂的头,吻了上去。
果然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