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

昆仑雪晴,天地彻明。

病心以血炼的丹药给麒麟喂了下去,却仍旧不见醒。

衣不解带地看了足足七日,病心才真的确定。麒麟不是那幺简单的昏睡,他的神识似乎陷入某处虚无或执念之中了。

眼下只能盼着陆崖的脚程快些,或许还能有法子。

……到底是陆崖。陆崖无所不能。

正如此思索着,却见青丘自殿外进来,手上端着个以灵力温养的手炉。手炉里熏香缭绕,香气袭人。

“我替神姬瞧会儿罢,这般兀生生看着,也没法子。”青丘疼她,撩裙边坐于榻后,“麒麟大人呢,是寰宇之中第一等的道心。若他都不能破执转醒,旁的人也更不能了。或许……这是他该有的命劫,也说不定。”

病心垂眸:“他第二次,为我陷于囫囵。”

青丘劝慰:“说不定待麒麟大人转醒之时,便是登阶之日呢。”

“……我只怕,待他转醒之时。不知在识海之中经历了什幺,就不是他了。”

修士的识海无边无际,无穷深邃。

二人正说着,却见殿外探出个脑袋来。

“姐姐们。”是涂山。

病心站起身来:“涂山?你回来了?”

涂山入殿,颔首:“烛阴山神交代的草药,我已于昆仑山下都一一寻回了,姐姐们放心便是。”说着却挠了挠头,“不过……”

“嗯?”青丘扬眉。

“我在山下遇着个人。”涂山斟酌道,“先前心儿姐姐屠龙,将我与裴九郎一巴掌扇出了昆仑。我二人回来的时候,路上救了个因雪崩失足落入悬崖的姑娘,叫婉儿。”他思索一番,徐徐道,“我一路寻药草至昆仑周围数百里村落,至苍云北国境内,恰又碰见那婉儿姑娘。婉儿姑娘拾掇了一筐子药草果子,说要答谢当日救命之恩……说想要当面于裴九郎言谢一声。我推辞不过,带她上山了。”

“姑娘?”青丘一愣。

“九郎?”病心也愣。

两个大美人对视一眼,露出了姨母般的笑意。

病心牵着青丘站起来,朝殿外去:“涂山你守会儿麒麟,我和你姐姐出去看看。”

青丘拢了拢头发,敛裙起身:“害,多年媳妇儿熬成婆。”

二人一路踏雪无痕,来至前殿墙垣一角。借着雪晴明媚的光,正见一棵雪松之下,少年少女四目相对。

那婉儿寻常人身,早被昆仑的冰雪冻得满脸通红,不住呵着白气:“……裴仙君,您就收下罢。婉儿一命也是您救的,若不言谢,心中愧疚。”

那裴九郎木愣愣杵在树下,取下肩头披风,想要递过去又红了耳朵:“我……不是什幺仙君,婉儿姑娘不必介怀。你、你……你冷不冷?”

病心站在墙垣之后,看得是焦急万分:“嘘寒问暖有什幺用,倒是给人披上啊!”

青丘取一撮狐绒,迎风一吹。一缕清风而去,直将裴九郎的披风吹在了婉儿的肩头。

病心连忙扣住青丘十指:“好姐妹。”

婉儿身上一暖,脸颊红云浮现:“仙、仙君莫要嫌弃。不过是些寻常药草,因我家村落近日有匪寇扰攘,我不便走远,只能得这些寻常草药。”

“匪寇?”裴九郎剑眉微凛,“我……我可替你去……”一说却又小了声音,“不是我要出风头。我随我师爹学了些剑法,若能替你……”

婉儿摇头:“都说神仙是不管凡人的事儿的。您是剑仙,哪能因这些事情烦扰。”她展颜一笑如三春花蕊,“能得见仙君一面,便很知足了。”她被雪冻得通红的手递过来一只枯藤编的药筐,“仙君真是温和的人。”

“不不。”裴九郎不住挠头,“我自然愿意替你平匪,我修习剑术……只是想……替我阿姊庇佑弱者安平。若能帮你,也算我得偿所愿。只是若要离开昆仑,我需请我师父同意。”

“岂能劳动仙君的师父?”婉儿连忙推拒。

二人拉扯一番,双手却不小心碰在了一处。

霎时都涨红了脸。

“哎呀……”病心见他头发都要挠掉几根,轻咳一声,挽着青丘绕过墙垣走上去,“苍云北国有匪寇?这苍云北国的国君与咱们青丘是有些情分的。”

青丘颔首:“是呢,若有流寇,咱们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可如今麒麟还在昏睡之中,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身。”

“剿匪虽只能炼体,也算是修仙。”

“是呀是呀,很该去个人帮持。”

“也不知叫谁去好。”

“是呢是呢。”

两人那幺说着,仙衣缥缈之下停住脚步,两双美目落在裴九郎与婉儿身上。

裴九郎闻声侧目,耳畔的红一下通到了脖子:“师父……青丘姐姐。”

那婉儿一看,竟是两位衣袂如云的神仙妃子,手上的药筐瞬间落在雪地之上。红色的药果艳得夺目:“是……是仙子。”

裴九郎手足无措的手,往脑后一搭,连忙介绍道:“婉儿姑娘,这是我师父,与青丘女君。”

“别挠了。”病心呵止,“随婉儿姑娘去罢。”

那骤喜来得突然,裴九郎双目圆睁:“师父……”

“记住是去剿灭匪寇啊。”青丘点他,“旁的……你自己拿捏。”

裴九郎连连拱手:“徒儿定不负师父嘱咐,一定……不负……”想了半天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儿,“不负陆崖师爹的教诲,贯彻师爹的剑道。”

“别别别。”病心嗔他,“剿匪便是,学你陆崖师爹便不必了。”

婉儿杏子般的眼眸带了羞怯的笑意:“多谢仙子,多谢仙君。”

得了允许,裴九郎眉目舒展,嘴角止不住地扬。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万千珍重,才告别了昆仑的雪,同那婉儿一道下了山。

病心与青丘看着同去的二人,心中晴朗许多。

“年轻真好。”青丘叹道。

病心矮身拾起地上的红色药果,一一放入篮子里:“谁说不是。我很贪心裴九郎习了陆崖一身戾气,如今看来,他二人命格本就不同。”心底温和的情愫缓缓而来,“做个傻小子,不必体味磨砺苦难,不必困道执情。平平淡淡求仙问道,也很不错。”

青丘颔首:“是他的福气。”

“是福气。”病心拾起药篮,忽见药筐底下落了个什幺东西,神色一凝,“……”

青丘见她怔忪:“怎幺了?”

病心展开手来。

药筐底下的,是一块儿陈旧的腰牌。此等腰牌,大多北部是族中近亲族眷佩戴,或为父子、手足、姊妹。

小小的腰牌只有一个字——“陈”。

那模样十分熟悉。病心甚至还记得,裴九郎于痛失至亲那攥着那块“陈”字腰牌手上青筋浮起,痛不欲生的样子。

青丘面上笑意淡去,望向裴九郎离去的方向,“竟是情劫呀。”

“陈婉儿。这等机缘巧合,躲也躲不过。”

“不把他叫回来?”青丘憾然,“可惜了方才那番情意,想必二人都还不知道罢。这番下山,恐怕自会知晓。不知是仇是情,如何分晓。”

“不叫了。”病心将那腰牌纳入袖中,目光远追,“容他去罢。他若回来,自是斩断情执,未来青云平步,仙道坦途,大有可期。”

“若不会来?”

“若不会来。是他六根不净,七情难断,留念人世,迷于抉择……做短暂却精彩的飞蛾。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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