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水如果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她一定不会回到教室。

如果走过，也绝不带助听器。

体育课，老师安排所有人自由活动。没有什幺朋友的江水被同桌强拉着去篮球场。

正值少年时，班上的男同学看到女生在旁边看，更卖力的投篮，但是因为技术不好，只能反复多次。

章一也在里面，是尤为卖力的其中之一。他跑过江水身边，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压抑着什幺。一股汗味扑倒她们身上，这是少年的味道。

江水想起了卧室里那件衣服的味道，不禁想到，江崇云会打篮球的。记事以来，江崇云几乎时间玩运动和其他什幺娱乐。她只记得某年的夏天，江崇云带着她，和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叔叔一起住了一段时间。那一天也是晴空万里，她蹲在老年活动室的台阶上，看爸爸和那个叔叔打球。

当时的江崇云和眼前这帮男孩不一样，不是充满青春力量的跑动弹跳和莽撞的投篮。他的的小臂肌肉线条在不断的运动中在皮下遒劲，他闪身、上步、扣球，动作一气呵成。江崇云转过头，骄傲地和眼前略高一筹的男人说笑着。说话间，不知道想起了什幺，往江水这边走过来，一把抱起正蹲在地上画土圈圈的江水。

“江水儿，爸爸教你投篮！”

江水闻到了江崇云身上的汗味，混着有洗衣粉的清香，是江崇云特殊的体味。逆着阳光看着江崇云，他瘦削的脸上还有细碎的胡渣。她也学着江崇云一起笑，咯咯地对着他旁边的叔叔，接过他递来的球。学着江崇云的样子，往上用力一扔。

这是江水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次，她都觉得意外。

然后她看到江崇云突然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指着旁边的叔叔说

“看吧，怂货，我女儿都比你厉害！”

“所以说是虎父无犬女啊哥，你什幺时候也生个？是吧小江水！”

江水看着江崇云，感觉这个突然大喊大笑的人不是她的父亲了。江崇云从来不和她大声说话，也不要求她大声说话。他们的交流是慢节奏的，是碎片拼成的含义和感情。

“崇云，”那个人打断江崇云，突然严肃地看着他，

“感觉你回来了。”

“魂回来了的那种。”

当时的江水不明白这是什幺意思，这句话早就被她忘记了。她只记得江崇云抱着她，对着男人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然后江水也跟着爸爸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三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

然后江崇云冷不丁地冒了一句，我确实是回魂了。

人生总要过下去，更何况还带着个江水。

“好球！”江水被同桌的尖叫下了一跳，从短暂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章一进了一个球，而她花痴的同桌给出了非常合适的回音。江水不太敢看章一。虽说不喜欢，但内心总还是有隐秘的快乐和焦虑。她决定成熟地给这样的情绪贴上了标签。

青春期。

江水不太会大声说话，她听力的不便导致了她语言上的迟钝。她只敢对江崇云结结巴巴地不停说话，因为她知道爸爸永远会听完、听懂。她不自卑，但是引起别人注意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她站在球场边线上，喊也喊不出，表情也不知道该摆什幺好看，她就像被一个小世界包裹住了。除了章一刚刚一道视线打破了，再无缝隙。

江水想起了一句话，我尬住了。

看了大概半小时，江水对于这样好像海洋公园表演的玩球杂耍实在没了兴趣，看了一眼身边两眼放光的同桌，江水决定放自己一马，先回教室上自习了。虽然一个人，但是在这里尴尬的也只是她一个人。

她悄悄地走了，教室里是安静的，比较适合她这样看起来悄悄的人。

“笑死我了，等会章一上来我们约！”

“可以，就像上一次一样，输了的大冒险！”

“这次换个人搞，不整那种告白的了。”

告白？

“就是，我还以为江水会同意呢！话都听不清要求还这幺高....”

“果然还是我们班长魅力不够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水站在教室外，身体仿佛突然被抽干，从头到脚倏然冰凉。她心底因为一丝被喜欢的窃喜在这刻彻底破碎了。她有些恍然，甚至想拔腿就跑。

原来是这样啊。他们觉得我是聋子，觉得我一定会喜欢章一？

原来是假的？

原来他们有点看不起我。

我还以为...

想着想着，江水就走进来了教室。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美丽的眼睛被泪水映的有点破碎。

“什幺叫...聋子？”

几个男生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们看着突然出现的江水，显然是没料到这样的对话会被当事人听到。

江水浓而细的眉毛盘结在一起，努力的忍住泪水。

后来，直到她的拳头落在“小聋子”的同学脸上时，江水的大脑都没有转过，然后几拳打下去，又被糊了一嘴巴之后，她脑袋又当机了。

之后回神，是在教师办公室了。江水坐在椅子上，脸上被划花了。江崇云站在她面前，牵着她，大手轻触她的面颊。她感受着江崇云略粗糙的手在她的脸上游移，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她感觉江崇云想开口，于是移走了实现她的目光在办公室中逡巡，江崇云身后还有两对夫妻，有班主任，也有刚刚被她基本单方面殴打的两个男生。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敢打她这个女生吧，她幸灾乐祸地想。

“爸……我是……是聋子”她轻轻地开口，完美的看到眼前的江崇云蓦然脸色一黑，站起来。她希望她爸爸帮她出头，这些人理亏，她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而对面正欲开口的家长看到面前的男人突然站起，一米八几男人突然散发出了极强的压力。他们自知理亏，可自己家孩子还鲜血淋漓的，当家长的总还是心疼的。

江崇云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两对家长，声音低沉而沙哑

“道歉，然后领回去。”

班主任听到这句话，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欲笑着打圆场。

“诶，江水爸爸，你家女儿因为我儿子开个玩笑，就把他打成这样。你必须赔偿我们医药费！”

“就是！什幺人啊！这小小年纪打人，不会有什幺心理问题吧！”

尖锐的声音像潮水一般向江崇云涌来，带给他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背上的肌肉收紧，往后退了一步。

说话不听，那就……

一只手轻轻地勾住江崇云的衣袖，细细的捻着旧衬衫的袖口。江崇云看不到的背后，江水垂着眼帘，认真的看着鞋面。后悔用“聋子”激他。

她想错了，她不想爸爸为她出头了。这些人蛮不讲理，她不希望江崇云受伤害。

“几位，我说”江崇云没有回头，手绕道身后，轻轻抓住江水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互相捉来捉去，捻磨揉搓，在一行人看不到的地方纠缠嬉戏。

“今天你们让我赔，成，我赔偿各位的损失。但是您的孩子校园霸凌……”

“谁校园霸凌了？！”

“我他妈说你校园霸凌！”江崇云一声大吼，那人顿时噤生。

“我说在场的各位，欺负我有点弱听的女儿，江水！”

“她虽然有点弱听，但是从来没有影响过正常的生活，何至于同班同学用这样的称呼？”

“不是我说”，江崇云的神色陡然变厉，声音放缓，

“你们本身就在霸凌她，只是我公不公开的区别。”

江水的手顺着江崇云的手筋往上摸着，想让他的情绪缓和一点。没想到却被江崇云捉住，一下下的在她手心里抠着。

没事，你爹吓吓他们。

然后，胜利者江崇云同志，牵着他被道歉的女儿，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老师办公室。

秋天的校园里正是缤纷落叶的时候，父女两人在学校的路上走着。江崇云看着人来人往的，想松开江水，不料却被江水一把捉住。两个人就这样回到了家。

“章一说他喜欢我”，江水酝酿了半天，轻轻地吐出这句话。刚刚到家的江崇云倒水的手一个没拿稳，险些掉了。

“他...他昨天告诉我的。”

“我以为……”

然后是稀稀拉拉的呜咽声，和断断续续的讲述。

了解全故事的江崇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现在回去把那群人揍一顿。江崇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江水面前，捧着她的脸。

“江水，你是我的礼物。”

“现在他们用人的身体开玩笑，是愚昧无知的。”

嗯，我也知道。江水在心里说着，她蹭了蹭江崇云的手，把他们拉到自己面前，用温热的气息触摸江崇云的手掌。

江崇云的手掌被泪水和呼吸濡湿，他的心纠得很难受。这是个很难描述的话题，特别是他这种老婆跑了的男人。

“我就是觉得挺可笑的”江水在他的手中叹了一口气。

“自己想想，应该也……正常”

江水的手腕被强行拉起，江崇云强迫他看着自己，江水不肯，他就用力托着她下巴，捉住江水哭得支离破碎的眼睛。

他们离的很近，呼吸交缠，一个生气，一个悲伤，气息都急速而缠乱，交缠在一起。

江水听到江崇云略带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很爱你的人，宝贝。”

“你是我生命里最大的礼物，你不能这样说自己。”

她听到江崇云这样说。

然后她被她的父亲抱在怀里。江崇云身上的味道和多年前的几乎一样，没有汗味，只是多了几分江崇云身上沉重的味道。

她把头用了埋在江崇云的怀里，感受父亲胸口的温度，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可能的，她想。

不可能找得到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