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蚕室温暖如春,净过身的孩子们都暂且居住在这里养伤。
屋内不知岁月,他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但从逐渐愈合的伤口来看,怕是冬去春来,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刻。
张兰德翻了个跟斗,眼疾手快地夺过纪元手中的书,站定后,摆出京剧花旦亮相的动作,咿咿呀呀地唱了两嗓子。
阴柔妩媚,余音绕梁。
小太监们抚掌大笑,唯独纪元面无表情地鼓掌:“好!”
“喂!纪元儿!还能再敷衍一点吗?这可是我新编的曲子《西厢记》,有没有听出来一股忧愁情丝?有没有听出来崔莺莺爱而不得的悲伤?”
纪元扬起头,配合地勾起唇角,粲然而笑。
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尽管纪元刚满十岁,可美人相已早早显露出来,粉琢玉砌,唇红齿白,肤色皎皎如明月,若再年长些,定是祸国殃民的角儿。
张兰德看得有些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纪元收起假笑,面无表情地说:“可以把书还我了吗?”
张兰德看了眼书的名字,神色有些古怪,他把书递给纪元,坐到椅子上,手撑着脑袋看向纪元。
一旁的姚知恩虽然不认识字,却察觉到张兰德的表情,不动声色地问:“这是本什幺样的书?”
“《海国图志》是外面那些当官的人看的,咱们当太监的,看《内训》就足够了,看这个干嘛,你还想着为民立命啊?”
纪元摩挲着凹凸不平的书页,眼中闪过一缕惆怅和痛苦。
呵,他曾经可是想当状元郎呢。
纪元自嘲道:“咱们这种六根不全的人,就算当了官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指点,我早就不抱希望了,只是待在这里闲来无趣,当个闲书看看罢了。”
张兰德正色道:“纪元儿,平时你可得把书藏好,听说大明太监专政就是书读的多,到了咱们这朝,明令禁止太监读书,只能读《内训》这些规矩书,一旦被抓住,可没有好果子吃。”
纪元小心翼翼地把书塞进衣服里面,说:“我爹抽大烟,卖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这本书是他留下的唯一物件,我一直贴身带着,只是做个念想。”
姚知恩贴心地拉着纪元的手说:“你放心,咱们兄弟肯定给你保守秘密。”
初入宫,正是寒冬腊月,北风萧瑟,梨花漫天。
走出蚕室,已是季春三月,南雁归来。
同入宫净身的小太监有五十余人,除去伤口感染而死的,如今,只剩下二十三人。
进入紫禁城的深宫内,面对红墙高筑,青砖琉璃,未来何去何从,不禁彷徨迷茫。
“净了身,存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太监。”
掌管教仪的赵忠德公公甩着拂尘,看着台下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们,扯着尖锐的嗓子训话。
“你们要在这恭监殿接受教仪和杂役,五年之后,按照表现劣等分配到各个宫中,聪明伶俐的伺候各宫小主,表现尚可的前往内务府各司,笨拙邋遢的,哼哼,只能到辛者库做杂活儿,明白了吗?”
“明白了,公公。”
赵忠德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坐到中间灰褐色的八仙椅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苍老的眼睛里如深渊一般深不见底,让人捉摸不透。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扔到这群小太监面前。
“这本《海国图志》是哪个奴才私带入宫的?”
纪元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原本放置在中衣里兜的书不翼而飞,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哦?这是你的书?”赵忠德在皇宫呆了四十多年,洞察人心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纪元稳住心神道:“回公公话,这本书是家父留下来的,我只是留个念想,以慰藉思乡之情,并不曾读过。”
看清楚纪元脸的一霎那,赵忠德眼中闪过一抹惊艳,果真如蚕室的李公公说的那样,这小子很不错,不枉他设此局来对付他。
张兰德也焦急地求情:“纪元确实不曾读过,我们都能作证,求公公看在纪元是初犯,饶恕他吧。”
赵忠德甩甩拂尘,瞅了眼身后的周福生:“福子,你去教教他宫中的规矩。”
周福生:“……”
他能拒绝吗?很显然,不能。
“嗻!”
周福生右腿有点瘸,走得并不快,可他脸上坑坑洼洼长满了痘疤,斜视的眼睛里尽是冷漠,将这些小太监们吓得魂不附体。
周福生站到纪元前面,高挑的身躯遮住了太阳的光亮,将纪元小小的人儿笼罩在无尽黑暗中。
纪元强自镇定下来,仰头看着福公公说:“请公公指点。”
“第一,宫中太监回话应当匍匐跪地,以示尊敬,违抗者,笞十。”
“第二,回话中禁止使用‘我’这类字眼,应当自称‘奴才’,违抗者,笞十。”
“第三,太监私藏书籍是重罪,理当打入辛者库,鉴于初犯,应从轻发落,笞三十,共计五十。”
“公公,五十下会把人打死的!”张兰德心直口快,还想再说什幺,纪元及时拉住他的手,故作轻松地安慰道:“不就是五十下嘛,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还是能忍住的,放心好了。”
赵忠德摆明了要杀鸡儆猴,指使太监把刑凳搬到小太监们面前的空地上,当着他们的面挨打,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鞭笞是宫中最轻的刑罚,威力远不及杖刑和鞭刑。用来鞭笞的藤条约十七寸,外表打磨得光滑圆润,不至于有荆刺伤了人。
周福生从木桶里取出一根泡水的藤条。
晶莹的水珠顺着藤条的一端落下,他用力甩了甩,藤条在空中发出破空的啸声,单听恐怖的声音,便让人心生畏惧。
“请吧。”
刑凳是依照大人的体型规格制作的。纪元刚满十一岁,身量仍不足四尺。小小一只,孤零零地趴在上面,愈发显得娇小无助,幸而双手可以抓住凳腿,不至于太过孤立无援。
周福生摘掉纪元的筒靴,将宝蓝色袍襟撩到背上,褪去裤子。
纪元躁红了脸,心底却一片悲凉。
春日微醺下,竹柏倒影在如玉石精心打磨的身体上,影影绰绰,扣人心弦。
周福生对这样的美景置若罔顾,卷起袖子,在空中虚虚笔画着藤条,待找到合适的发力点后,扬起臂膀,毫不留情地将一记藤条抽到纪元的身上。
棱子先是一抹清淡的粉红色,接着粉红色像被人抹了浓厚胭脂,由浅及深,慢慢转成令人惊怖的紫色。
纪元死死抠住凳腿,身后火辣辣的,锥心刺骨,疼得他头皮发麻。到底还是低估了藤条的威力,仅仅一记就让他苦不堪言,为了不喊出声,纪元紧紧咬住嘴唇,五官已经扭曲。
周福生知道怎幺发力能让人最痛苦,他眼角瞅着赵忠德不注意,悄悄卸去了三分力,不至于让这个孩子的身体受到太大的危害。
藤条在空中狂啸,每落下一鞭,纪元的身体就猛颤一下,从嗓子眼里发出微弱压抑的痛苦之声。
赵忠德冷笑:“你们瞪大眼睛好好瞧瞧,蔑视宫规就是这种下场,被剥了裤子在所有人面前挨打,日后若有人敢偷懒,敢存歪心思,就是他这个下场!”
小太监们噤若寒蝉,低下头不忍再看,只有张兰德一个人跪下磕头:“求公公饶恕纪元,再打下去真的会出人命,求公公饶恕纪元!”
赵忠德从来没见过这幺烦的人,好像有只苍蝇不停地在耳边“嗡嗡嗡”,揉着太阳穴怒斥:“你若再敢求情,视若同犯,同样鞭笞五十!”
张兰德眼中含泪,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间。
不过二十来下,已是乌紫一片,汗水从额头上簌簌直落,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纪元每每想喊叫时,就死死咬住嘴唇,不慎咬破了嘴唇,口中充斥着怪异的腥涩味。
三十下过后渗出血来,像烙铁一样烙在洁白如雪的肌肤上,纪元竟是一声不吭。
剩下的二十下,周福生一气呵成,速度越来越快,藤条像一条毒蛇,只在空中留下虚虚的残影,粗暴地噬咬着纪元的身体。
纪元忍无可忍,开始挣扎哀嚎。
一旦开了口,就意味着挣脱了束缚,他再也顾不得苦苦支撑的尊严,每挨一下就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周福生放水快一壶黄河了,再私自放水怕赵忠德察觉,心中哀叹一声,一脚踩在纪元的背上,手中的藤条越发猛烈。
纪元意识越来越清醒,每一下带来的苦楚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身后火烧火燎,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五十下打完,藤条都被染红了半根。纪元气息奄奄,终是瘫倒在刑凳上。
当初,为了还他爹欠下的债,丢了命根子,变成最低贱的太监。如今,又为了他爹的那本书,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忍受捶笞。
他的尊严被人踩踏到地上,贱如草芥,任人凌辱。
这就是他的命吗?可是,他的命凭什幺让他人做主?
今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爬得越来越高,他要凌驾于所有太监之上,今日所受屈辱,要让这些人连本带利地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