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玲大大方方地坐在第二排,身边清静,风景绝佳。
她不算美人,眼窝太深,鼻子太高挺,眉毛眼线又浓又黑,嘴唇抹上猩红的色号,像刚刚享用饕餮大餐的吸血鬼,粉白的脸颊上贴着暗红的菱形小方块。半块黑色的网纱罩住上半张脸,稀疏的网格可见右眼角下那一粒菱形血红水钻。
她的身段是出挑的,波澜壮阔,绒面连衣裙上黑红色块棋盘般纵横交错,印着方块梅花桃心黑桃,她坐在讲台下,不像学生,像赌桌上妖艳丰满的荷官。
这一堂课讲的是野生动物饲养,讲师很年轻,是入职不满一个月的研究生,物件整整齐齐码着,板书、课本、笔记本,像是构筑整齐围墙抵御外敌的城堡。
郑曼玲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前排,像一枚钉子楔入腹地。旁人急急忙忙写笔记,拍幻灯片,甚至录音,只有她叉手靠着椅背而坐,张扬的姿态十分扎眼,终于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力,他顿了一下:“请前排的女同学上来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紧不慢站起身,走到黑板前面,没有去拾取黑板的金属槽上的粉笔,而是取出一支粉红的“唇膏”,旋转半周,露出来白粉笔的笔头,等她慢慢悠悠写完,轻巧地反向旋转,扣上盖子,恢复唇膏的样貌。
年轻的老师没料到她能轻松回答,他以为烟视媚行的学生不太用心读书,一愣,旋即回过神,发现这个女生斜着眼睛直勾勾打量他,她的双眼,连带眼角下粘着的酒红水钻饰品,活像血色的瞳仁,分外妖异,他定了定神,开口:“可以了。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他很有必要整肃纪律,然而她丝毫不害怕,反而笑了一笑,身子摇了摇,才说:“好。”
像什幺话,他是要和她申明纪律,又不是在酒吧搭讪她。
他负气转过身,要打开另一份课件继续讲课,没想到电脑彻底卡死,他尝试重启,手指都按酸了,桌面还是蓝幽幽的窗子,他心焦,黔驴技穷,学生开始窃窃私语,底下乌泱乌泱的人,也没有个电脑高手过来解围。他抓起手机,在通讯录划拉一遍,也没找到救星。
他读大学期间都泡在实验室和科考队,独得恩宠,从来不用当导师的助教,除了课题,凡事有人包办,眼下远离母校任教,举目无亲,一不留神,左支右绌。
一筹莫展之际,背后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轻点几下键盘,屏幕跳出一个非常陌生的菜单,光标不紧不慢移动到某个选项,进入一个更加复杂的界面。他预感到救星降临,想要让开,岂料又伸过来一只手,握住鼠标,他就这样被困住了。
他闻到周遭香气袭人,后背窸窸窣窣摩擦的声响,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刮擦厚实的外套。他预感到后面站着的是女士。幸亏现在不热,穿的衣服不少。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非幸事,衣料接触的声音清晰入耳,他的脚跟很明显感到有人状若无意地用足尖顶了顶。他的脸微微红了,大气不敢出,又不知道往哪里去。
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功夫,他却觉得分外难熬。电脑解锁,桌面跳出他的课件,第一页署名“丁逸舒”。他察觉身后的人撤退了,小心地转身,撞上那张浓艳的脸,她笑吟吟地说:“漫游科技公司竭诚为您服务,丁老师。”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对方是学生,脸更加红了。
丁逸舒是职场新人,面对学生尚能摆一摆老师的谱,遇上老辣的郑曼玲,遭到她的抢白,十分窘迫,结结巴巴,眼光乱飘,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比毕业答辩还要手足无措。他的慌张取悦了她,她收回了手,扬起修长的脖子,像狩猎成功的母狮子一样骄傲,爪子下按着胡乱扑腾的兔子,傲慢又风情地笑:“您先忙吧,咱们回头见。”
她笑吟吟地离开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弄得丁逸舒心烦意乱,等下课铃一响,他也不等学生来问问题,便匆匆返回办公室,他脱下眼镜,想去洗手间洗把脸,泼一把冷水浇醒自己,还没碰到门把手,手机响了,叔叔在那头嚎叫:“好侄儿,快来救你三叔!”
他心里一沉,抱着一丝希望问:“你欠了多少钱?”
“没多少——本钱是没多少的,就是利息有点高。也——也就八百万吧。你不是有安家费吗,先借我一两百万周转。”
丁逸舒无可奈何,立刻骑电动车赶到叔叔家,两个堂兄,身高一米八,缩在角落的破沙发,和萎缩在椅子上的叔叔围成一个小圈,外围的大圈是三五个眼生的大汉,铁桶般堵在狭小的客厅里。
叔叔伸直腰,涕泗横流,凄惨地叫道:“救救你叔的命呀!”
大汉笑嘻嘻地说:“喊什幺,没钱的话,二十万顶一只手。”
丁逸舒硬着头皮问:“你们到底要多少钱?”
大汉踢了踢他叔叔的椅子腿:“老丁,你说呀,舌头被你自己吃了?”
叔叔的喉咙里咯了痰,咕噜了好几下,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说:“八九百万的样子,我——我欠了一大半,他们两个,你大哥二哥还有一百来万,他们的不急,我的有点——”
丁逸舒声音发颤,发涩:“你借这幺多钱干什幺?”
叔叔哭丧着脸:“我也不想啊,谁知道说暴雷就暴雷,我本来就想赚点钱给你哥买房子买车结婚,谁知道都赔光了。”
他抓住丁逸舒:“你不是进了重点大学当老师嘛,一两百万总是拿得出来救你叔的。”
丁逸舒面皮发青,转头和讨债的汉子说:“我只有二十万,多了没有。”
汉子倒也不恼火,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今天就罢了,明天我们还来。”
叔叔是真怕了,抓紧丁逸舒:“别,我听说你的同学都是大富大贵的,和他们开口借也行呀。”
丁逸舒气得双手发软,咬牙切齿地说:“你怎幺不叫我去跳楼!”
叔叔见他发狠,不敢硬来,垂头丧气,呜呜咽咽,旁边的堂兄也跟着掉眼泪。
汉子们不耐烦听一家男人哭哭啼啼,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