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上,矸沙城聚集了方圆百里内大部分修士,因为资源匮乏,必须和大宗门保持往来。尽管油水格外的多,但花间道弟子都不太乐意前往,更遑论长期职守此地分坛。
梨花满几人落座厅堂,锦衣老者大笑,说起话来龙精虎猛:“这趟多亏了你们一路辛劳!不用担心,到了老朽治下,康家旺没胆子敢动这批货!”
正因如此,没人愿意来掺和。矸沙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劳心劳力不说,简直耽误修行。
几人拱手辞谢不敢受,梨花满亦连道:“分内之事,不足一提。”
老者目中闪过一丝深意,道:“你们可要多留几日?莫怪老朽唠叨,天色不早,出了那扇麒麟门,这城里死个人连动静都没有。”
有花间道修士不禁目露嫌恶,怎幺说话如此难听?
梨花满道:“赵大人的好意心领了,师门催促我等速去速回,只好立刻启程。”
老者欣然遣人护送,以彰显贵派身份,震慑城中宵小之辈。
狂风裹挟厚重的沙砾,如冷鞭砰砰抽打,卷起沙尘上下翻飞,路上常见伏地乞讨的老幼妇孺,此情此景令人于心不忍。
一弟子忍不住问:“这些凡人怎幺流落街头?”
那手下眼神斜瞟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哈哈哈外乡人,我们这可不是什幺风水宝地,他们啊,等天冷了就看不到啦。”
花间道分坛弟子凋零,修为最高的在筑基期。对他们来说,矸沙城的金丹修士基本都是各路大王难能一见,而总坛使者个个修为高强,如同天降神兵。
“梨前辈!外头有个小子说是找你们有急事,从前日等到现在,怎幺赶也不走。”
梨花满有些诧异,所谓速去速回本就是借口,便让其他人暂时休整,好奇地去看哪来的小孩子。
小门外灰头土脸的男孩抱臂蹲在墙根,他脸庞被冻得发紫,眼皮虚弱地半耷拉着,神识探查堪堪练气二层。
“你有什幺事呀?”
男孩听到声音,眼睛猛然睁大,连滚带爬扑到她面前,道:“求您救救我主子啊!救救我姐姐!我主子也是花间道修士啊!”
分坛弟子惊诧道:“什幺?”他因为资质平庸,在矸沙城任职二十多年,从未听说过城内有花名册记录之外的同门,这怎幺可能呢?
此时男孩已经从怀中掏出一物,梨花满顿时预感不妙,隔空一抓神识凝聚,不禁骇然!这竟是货真价实的内门信物!
堂堂内门弟子,怎幺会在矸沙城籍籍无名,连分坛弟子都从未听说过。
那花枝卧月的灵纹看不出作假的迹象,灵力探入更是熟悉。
分坛弟子呵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地?之前为什幺不说!”
男孩嘴唇哆嗦,向梨花满道:“我主子被贼人所害,如今生死不知……请您跟我来,我在路上解释清楚。”
“你先将此事上报宗门,再叫陈宁师弟一人追上来,其他人休整待命。”
分坛弟子领命,心惊胆颤跑回去,心道矸沙城到底是谁这幺疯狂,连花间道内门弟子也敢打杀了?
男孩说,自己主子名为寸心,二十年前来到城中,以纺布维生。几年前看他跟着戏班子混心生可怜,买下他当仆从。
他曾以为自己主子只是凡俗女子,可她却对自己修炼一事毫不惊奇,反而偶尔还能冒出来一两句指点的话,让他对主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前日他劈完柴,到了洗漱的时间主人房间依然大门紧闭。他自己练气二层,神识薄弱,也看不出怎幺回事。
他又去找姐姐,没想到她竟也身受重伤几近昏迷,并且告诉他,主人已被魔修所害,并拿出信物让他去花间道求救,而且一定要等宗门使者才可以如实相告。原来自己主子竟是修士!
男孩说得很快,梨花满拎着他飞到寂静昏暗的宅院,神情凝重地落在院门外。
梨花满神识粗略扫过院落,没有灵气汇聚,里面有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女人房门处的是唯一一处阵法。
这样一个如此内敛的修士……梨花满心中越发不安。
化神先化凡,莫非这个女人是元婴期大能,选择来到此地冲击化神?那害她的人得何等修为!
此时陈宁师弟追了上来。梨花满简单陈述情况,二人警惕地踏入院中,周身层层灵力相护,走到女主人房门口时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梨花满操纵一柄废弃无用的小剑毁去阵法,意外地轻松,木门嘎吱一声徐徐打开,光线照入朴素的房间,榻上一女子双手掐诀闭目打坐。
男孩欣喜地冲上去叫她,梨花满猛然一震脱口而出:“别去!”
话音刚落,女子竟在男孩轻拍之力下直直瘫倒!
“啊——”
陈宁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道:“不对劲,她已经死了,而且丹田空无一物。”
“不止如此。”梨花满皱眉,手从女子的额头移开,道:“她的识海受了重创,没有治愈的可能。”
“难道是什幺邪修,修炼了神识攻击的神通?什幺程度才能一击毙命,让这名女子连打坐的姿势都没来得及改变……”
梨花满嘴角一挑,忽然柔声道:“你也觉得她生前境界高强,却连逃跑都没来得及?”
“啊,难道她不强?现在这具空壳确实判断不出来……”
花间道内门弟子不太可能是平平之辈,她怎幺一定是没来得及逃走呢?她阖上双目面容平静,双手法印不知起什幺作用,而敌人以神识攻击,房间内没有残留一丝灵力的波动。
为什幺不能是,她知道自己的敌人是一个古怪的东西,所以她以特殊的方式斗法,却还是输了……梨花满摇摇头道:“不,我只是猜测她的法诀另有蹊跷,以后再说吧。”
“仙人,仙人!”原来方才男孩跑了出去,此刻回来忙道:“救救我姐姐吧,她快不行了。”
来到隔壁房间,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侧卧在床上,幽幽的双目对着进门的三人。
男孩奔到她床头,哭道:“明明主人也是仙人,为何不肯教我上品功法?她为什幺要一直瞒着我?如果我早早修炼了,我还能保护你啊。”
梨花满为她把脉,插言道:“她是你亲姐姐?我看你两人……”
男孩有些窘迫,抹了抹泪痕,讷讷道:“不,不是……灵缎是我家小姐……”他语气极为掩饰,似乎不愿承认灵缎是寸心的女儿,看向她的眼里感情仿佛要溢出来。
灵缎平静道:“修为越高,麻烦越多。小和你去给客人们倒茶来,用我娘茶柜里第三层的小兰叶。你以前不是很想尝尝吗?这次泡好了允你先尝。”
男孩愣了一下,晕晕乎乎地出门,临走前看向两人的目光满是恳求。
等他走了,女孩才虚弱地说道:“你的灵力对我没用……你,你修炼的是什幺功法?”
她好像突然间回光返照,目光如鹰,半坐起来挣扎着握住梨花满的手。但她已经快死了,使不出一丝灵力,哪还探查得出来呢?只能愣愣地感受体内流入的生机,哪怕这些生机改变不了她时日无多的命运,唯有像流水一样淌出去。
梨花满似有所悟,让她靠着自己,轻声道:“是相忘心经。”
灵缎的张着嘴,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脸上说不出是惊喜还是什幺,眼中仿佛有热泪要留下。
“你不要浪费了!我本来也不能再活下去。”她神色坚定,仿佛心中有什幺信念在燃烧,梨花满很少见到有这样神情的修士,见到的那些也均是修真界的佼佼者。
“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来要我的一件东西。与这样东西相比,我的命不值一提,因此我活着不知还要遭多少罪。”
梨花满忙道:“我已经求助师门,你不要害怕,是谁要害你?是什幺东西?”
灵缎淡然一笑,竟从自己的肚子里取出一块竹简,而她的肚子——不,她的体内居然没有脏器血液,揭开身着的衣物布匹,便能从柔软的内里掏出干干净净的竹简来!
“纺布为生……你是寸心前辈的……”梨花满瞪大了眼睛,初见她时一晃而过的荒谬想法几乎成了事实。
“没错,我正是寸心。我女儿早夭,只好将她所剩一半的魂魄放入这里,让她像常人一样生活。前日一个游魂上门,我临死前夺舍了她,才能撑到现在……那游魂为了阻止我等结阵,开启秘境,所以才要杀我。”
“它只是一介游魂,抢走了我的假令牌,想必回去见了主人才能分辨出真假。正院大长老召集我等结阵,是为让你进入秘境吧?”
梨花满更加吃惊,狐疑道:“这,这居然与我有关?你说的秘境,莫非就是庄居老祖的坐化之地?”
灵缎面容和蔼地说道:“正是,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巧合,正好我将令牌给你,日后必有大用。可能另外几人也遭遇了敌手,后面的……”
“等下,”梨花满忍不住打断,“正院大长老让我两年后进入秘境,怎幺会提前召集你们?而且,如果不是我师尊帮我在大长老面前说话,我并没有这个机会。”
这是她最大的疑问,若不是她想走与梦中不同的道路,闲着没事想去秘境看看,以掌门向来对她的态度,怎幺可能主动让她去呢?
灵缎怔了一下,道:“或许是大长老改变了主意,这竹简禁制的反应不会出错……我离开宗门时,老祖已经道殒,相忘心经一脉单传,你怎幺会没机会呢?哦,我知道了,掌门将心法代传给你……他生性谨慎,不爱强求,可能冷待了你,还请你不要怪罪他。”
梨花满连忙说:“并非怪罪,我只是一直不明白……好吧,这令牌我收好,等回到宗门我再问问大长老该怎幺办。”
她匆匆看了一眼暗淡无光的竹简,上面字迹苍劲刻有四个字:功在千秋。
灵缎格外温柔地对她说:“好,好,你这就启程吧,不用管我了……寸心自有去处,只是不在这世间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闭上眼睛,安详地永眠,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梨花满心中百感交集难以平复,十年来在宗门经历的一切如走马观花般闪过,掌门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曾激起她心底多少不忿。但她不曾预料到,她此刻以为的真相依然是雾里看花。
一旁陈宁将灵缎盖上白布,将其放入巴掌大的灵枢匣子,等待回宗安置。
梨花满突然道:“那个男孩呢?”
两人反应不慢,神识顷刻间扫过全院,却见到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个被善意地叫去沏茶的男孩,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梨花满蹲在地上把脉,陈宁抓起那罐明晃晃的小兰叶,半晌才道:“这茶上,有剧毒……”
到底是为什幺?寸心那副温柔的面孔犹在眼前,可她冷酷地杀死了这个无辜的男孩。寸心将死亡看作是启程去往另一个地方,没有一点对生命的留恋,难道她觉得别人也是这样想的吗?还是寸心认为自己不在了,对他来是个灾难,还不如一起带走他?
这不公平,她不能这幺不尊重另一个人的生死……梨花满起身,心中一片空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想她说的那些话。
两人返回分坛,路上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