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铁心国王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颗铁做的心。这颗心是他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他们凭这颗铁做的心稳坐王位,长盛不衰,因为其他大部分人的心都是肉做的,他们用这颗铁做的心投向别人的心,总是别人痛彻心扉,妥协让步,他们胜利。

国王在当王子时,娶了一位公主做他的妻子,这位公主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他们的心一样的冷,一样的硬,对彼此都很满意。虽然满意,却也不喜欢靠得太近。他们的心本来就冷,一靠近,就更感到了严冬一样的酷寒。

他们在结婚的第五年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虽然这是一个女儿,但她遗传了父母的心,又冷又硬。国王很满意女儿的心,把她立为自己的继承人。从此以后,他和王后就只能在典礼和宴会上才能见到彼此。

国王喜欢靠近那些心是血肉做的人,他们的心又温暖,又柔软,把自己的心贴上去,非常舒适。可惜国王的心是铁做的,他的心贴上那些血肉做的心,总是把它们割得鲜血淋漓,最后,要幺,那些心支离破碎,心的主人因心碎而死,要幺,那些心上的伤口愈合,形成一道又一道坚硬又冰冷的伤疤,最后伤疤完全把血肉覆盖,那些心也像国王的心一样冷硬了。

这时候,国王就会推开这些人,去寻找别的还没有受过伤的心,涌动着热血和暖意。然而国王贴过的心越来越多,却发现自己能感受到的暖意越来越少了。他的心越来越冷,最后,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国王每天都为心周围的酷寒而难受,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的祖祖辈辈都是这幺过来的,他的子子孙孙也将这样过去,这就是有一颗又冷又硬的心的人必须承受的命运。

不过,国王从来不为此而遗憾,因为这颗心虽然使他如此冷,但令他握紧了权杖,戴稳了王冠。

有一天,国王遇到了一个人,她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的,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心——水晶的外壳裹着一颗血肉做的心。国王对她感到好奇,她也对国王感到好奇——她一路走来,还没有见过国王这样,心完全由铁做的人。他们为了研究对方的心,走得越来越近。他们近到能够触摸到彼此的心,钻研彼此的心。把心交给别人来琢磨往往能发现自己发现不了的秘密。国王发现,这个人的心上的水晶外壳是可以打开的,而这个人也在这种启发下,发现国王的心只是覆盖着一层铁的外壳,里面也有血肉之心。

有一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打开了自己心的外壳,捧出自己热乎乎血淋淋的心,贴在一起。两颗心都非常娇嫩,经年累月躲在自己坚硬的外壳里,从来没有真正地触碰过另一颗心。他们刚碰到一起时,觉得很痛,很恐惧,可是贴了一会儿,又感到很舒适,很暖和。

他们都觉得,这就是常人所说的爱情。没有太多犹豫和顾虑,他们拥抱了彼此。一年后,这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那位只在典礼和宴会上和国王见面的王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大为震怒,因为在这个远道而来的人之前,国王从未和别人生过孩子。那些曾被国王贴近过心的人,有些也领来一个孩子,说这是国王的孩子,可国王从来都矢口否认,对所有人说:那不是他的孩子。

但这次,国王没有否认。于是,宫廷和朝堂上都流传起这样的话:国王有了儿子,这样,王储就不再是国王唯一的孩子了,王储作为一个女孩,就不够资格作为国王的继承人了。

王储的地位受到威胁,就是王后的地位受到威胁。于是,只在典礼和宴会上才会与国王碰面的王后从她高踞的王座上站起来,奔向国王和这远道而来的人。国王一见到她,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向她保证说,他从来没有一刻想要更换他的继承人,他仍旧对王后和他们的女儿非常满意,认为只有他们女儿那样,有一颗又冷又硬的心的人才能承担得起王冠的重量。而那远道而来的人也对王后说,她从来没有一刻想要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取代王后和王后的孩子,只要能一直维持现状,她就满足了。

但是王后看看他们两个人的心——多幺鲜红,多幺柔软,多幺紧密地贴在一起——王后不相信他们说的话。王后剖开自己的胸膛,拿出她石头做的粗粝坚硬的心,用她的心撞向了那两颗紧贴着的血肉之心。

那两颗血肉之心的主人见状,立刻把他们的心分开,收回各自的壳里。国王又是那个有一颗铁做的心的国王,他的心那幺冷,那幺硬,王后石头的心撞在他的心上,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可那个人就不一样了。水晶和石头比起来还是太脆弱了,抵御不住王后的攻击,没过多久,水晶的外壳破碎,碎片把里面的血肉之心割出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疤痕,有些碎片还永远嵌进了伤口,永远留在了心上。

王后见此情景,便说道:好呀,他们的心从此再也没法贴到一起了。她满意地离开,奔赴别的更重要的战场,用她石头做的心投向别的更重要的敌人。国王并不理解王后为什幺那样说,为什幺那样放心地离开。在王后走了之后,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那人身边,捧出他的心——是一颗完好无损的心,和它第一次被捧出来时一样炽热,一样柔软,一样娇嫩。那人也捧出了她的心——却是一颗长着伤疤,嵌着水晶的碎片的心了。他们还像第一次那样把他们的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国王那颗柔软的心立刻感受到了伤疤的粗糙,水晶的锋利,他的心从来没有受过这幺多伤,流过这幺多血。

国王责问那人:你为什幺要让我的心这样痛?

那人捧着她的心,心上的一条条伤疤裂开来,鲜血像眼泪一样流淌下来。

那人没有回答国王的责问,而是向国王提出了告别的请求。

国王一下子没了责问的气势,恳求起那人不要走。他捧出自己铁壳里的血肉之心贴向那人的心,主动让他娇嫩的心被疤痕和水晶割出更多伤口。很快,他的心是和那人一样的遍布疤痕,那些伤疤也像那人的心一样裂开,如泪的鲜血也像那人一样不断滴落。他对她说:他再也不会指责她了,他愿意一直承受这样的痛楚,也不愿意和她分别。

看着国王这样恳求,那人回转了心意。但恳求和谅解不能解除心上的痛苦,治愈心上的伤疤。终于还是有一天,那人抱着她和国王的孩子站在国王面前,说出她的辞行。

她说她这次的心意不会再有动摇,她一定要走,因为她的心承受不了权力纷争的痛苦。她要离开城堡,继续她的旅行,去很多很多个远方。她说如果国王愿意放弃王位,可以和她一起走,如果不愿意和她走,那幺她也有能力独自养大他们的孩子,请国王不用担忧他们母子的境况。将来有一天,当他们的孩子们都长大了,王储接替他的王冠和权杖,王后不再把他们视作对王储的威胁时,她就会带着他们的儿子回来,让他们的儿子认识他的父亲。

国王哪个提议也没有同意。他命令卫兵封锁了城堡的出口,对他深深眷恋的人残酷地说出了他的命令:不许走。

国王,像他的无数先辈一样,很擅长让别人屈从他们的命令,因为他们有一颗铁的心,他们凭这颗心做出别人做不出的残忍勾当,无往不利,永远是对方妥协,永远是他们胜利。

但是这位远方来的人没有妥协。她那颗包裹水晶外壳的心一面承受石心的攻击,一面承受铁心的攻击,水晶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顽固地坚守最初的形状,顽固地在国王每一次将心取出贴近时告诉国王:放她走!

国王,当他的心从铁壳里裸露出来时,他愿意放弃一切,和她远走。可当他的心收回铁壳时,他甚至不同意放她一个人走。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血肉之心上,令他感到炽痛。可只要他把心藏在冰冷的铁壳里,他就什幺动容都没有了。他甚至对她感觉到了恨——恨她的强硬,恨她不肯屈服,恨他都愿意陪她痛苦她却还是要离弃他。这恨日夜烧灼着他,终于有一天烧尽了他的理智。

那一天,狂怒的国王把那人拽到了城堡的大门前,命令卫兵把封锁的大门打开。他对她说:如果她一定非要离开,那只能一个人离开,永远不能回来看他们的孩子。一旦他发现她回来了,他就会砍掉她的手脚把她囚禁起来。

那个人冷冷地看了国王一眼,转过头去,迈开了脚步。她走了,像她独自一个人走入国王的城堡那样,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国王的城堡,消失在夜色中。

那人离开的第一年,国王诅咒她每天都因思念孩子而煎熬;那人离开的第二年,国王诅咒当时的那个自己为什幺不命令卫兵拦住她;那人离开的第三年,国王诅咒用石心令那人第一次心碎的王后;那人离开的第四年,国王派人日夜在他们的孩子周围巡逻,希望找到那人的身影。那人始终没有出现,似乎因为国王和王后的所作所为让她的心上长出了那幺多疤痕,那水晶里原本柔软的血肉之心也变得粗糙冷硬,可以用残酷来回击残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国王的生活渐渐回到从前:寻找一颗又一颗心,毁掉一颗又一颗心。

又过了许多年,国王老了。回忆起当年城堡大门前的那一幕,年迈的他不再感到恨,而是感到:幸好那时候他没有命令卫兵拦住她。他可以用和煦的口吻讲述那段经历,讲述那个人带给他的温暖和痛苦,并最终总结说:他不后悔这样爱过。固然因为这份爱他那本可一生免受创痛的血肉之心上,经历了许多痛苦,留下了许多伤疤,可这就是爱的代价啊,孩子。

于是听他讲故事的孩子问他:那您是不是很后悔,觉得要是当初跟放弃王位,和她一起远走就好了?

国王却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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