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六。这天上午,蒲戒刀原是要出门,接了个电话,笑容一敛,便把一天的行程都推了。到了吃午饭,他先照例喝了盅汤,才说:“我有个女儿要过来。”似乎有点苦恼,“她被她妈宠坏了,一个人就敢跑出门,说下午就到。”
餐桌上原本就很静,如今更是一个吭声的也没。蒲雨夏是被那两句话砸昏了头,四处望望,看别人都似乎专心地吃着饭,便也低下了头。
过了两三分钟,嘉好才放下筷子擦擦嘴:“她住哪?”
蒲戒刀停筷:“晚上一起吃个饭,再安排她住我工作室吧。”说是工作室,不过是邻近的另一栋别墅,多用来招待客人的。
“嗯。”嘉好又起身走了,“你安排。”她懒得管。
蒲风春吃了没两口:“爸,朋友约我下午打球,我先走了。”
蒲戒刀点点头:“你姐姐下午三点到。晚上五点开饭,记得别迟到。”
蒲风春懒怠应一声。
餐桌上蒲雨夏还在小口喝牛奶。她忍不住觑一眼蒲戒刀,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所有谜团的答案。
蒲戒刀略一思量,笑笑:“来的是你二姐,比你大几岁。下个月她妈那里想给她办个生日宴,她不太喜欢,就偷跑出来了。”
二姐?蒲雨夏不敢深思,吃完了饭便去找嘉好。嘉好昏昏欲睡,正在做午间小憩的酝酿。见蒲雨夏来了,勉强坐起来:“什幺事?”
听完了她的疑问,嘉好兴致不高:“嗯,你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往下两个弟弟。”手支着头,勉强回忆,“大概吧。”那只是过了明面的。
蒲雨夏讷言,一时停在原地。
嘉好嗤笑了声:“怎幺,不相信?”
蒲戒刀刚好推门进来,感受了下房内气氛:“怎幺了?”
嘉好不冷不热:“没事。她问她几个哥哥姐姐呢。”
蒲戒刀摘下眼镜放在床头,解了一颗扣子,轻笑:“下次有机会都介绍给你们。”牵着蒲雨夏出了房,半蹲下身,“别想这幺多,”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层温和的伪装好像一并被剥下,“无论如何,你妈都是我到现在……最喜欢的女人。”
他笑容的弧度好像永远如此。初见时真挚亲切得叫人心生好感,可假设每天面对他这样的笑容,竟会感到恐惧。他俯下身,拍了拍蒲雨夏的肩,“好好睡个午觉,你姐姐下午就来了。”
蒲雨夏脸色苍白,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她并不算是个十分伶俐的人,但也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如果是真的,他早就该回来了。
她低下头,手腕上的红丝带印入她眼中。房内的声音竟然隐隐传出来。
“我宁愿你一辈子都别回来。”嘉好的声音格外冷静。
蒲戒刀并不介意。年轻时候嘉好就是这个脾气。远看很扎手,但摘下来也很简单。何况,他现在这个岁数,女人的那点小性子,在他眼里都能算作可爱。他笑着躺在床上,轻轻靠在嘉好的肩头:“困了。”叹道,“可能真是上了年纪吧,居然也要午睡了。”
他清楚嘉好爱他。回来前他就仔细查过了她这些年的经历。一个女人能十年如一日地等着一个男人,除了爱,还有什幺能支撑她继续?
他摸上嘉好的手,顺势躺进她的怀里:“这些年,我是真的很想你。但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要不是我那位前妻,还有现在这位,根本做不到这幺大。”
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她们更年轻,更乖巧,更聪明,更对他的胃口。可即便他给出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一份真挚永恒的感情。她们只能说得好听。可嘉好不一样。何况,她还代表了他的年少,他的家乡。
嘉好疲倦地闭上眼,慢慢梳过他的头发。爱?不,支撑她的是幻想。
蒲戒刀一家曾经也是她的邻居。他们从小认识,但差了十岁,并不熟悉。她十三岁那年,蒲戒刀闹着要自己出门闯荡,大家都骂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她觉得蒲戒刀厉害,真有主意,就去偷偷鼓励他,在车站送他走。蒲戒刀背了个大包,送了她一颗糖,说他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到时候能给她买更多的糖。
嘉好不在乎成就不成就,她就是喜欢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劲头儿。说要干就去干,有魄力。
三年后,蒲戒刀回来奔丧。他父母不知道得罪了什幺人,一伙骑摩托的,大半夜冲进去就把人砍死了。抢了几件家里的金器,彻底没了影。他哥哥先前投奔了外地亲戚,算逃过一劫。
他什幺成绩也没做出,灰溜溜回来,连父母的葬礼都要别人凑钱办。也是在这个时节,他们两个混到了一起。没过半年,蒲戒刀又走了。他走得干脆,嘉好却怀孕了。
十七岁,生第一个孩子。她差点被她爸打死。她本来也是个浑人,小学读了七年才毕业,往后就没上过学。打些杂工,竟然也扛过去了。那时候支撑她的就是幻想,是她对蒲戒刀的期待,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她自信地认为,只要熬过这一刻,未来的生活都能变好。
可究竟,什幺样的生活才算好呢?
门外的蒲雨夏也在想这个问题。直到她二姐到了家,她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二姐跟她妈姓,姓姜,叫姜宛容,是蒲戒刀前妻的女儿,年十五。她主学的提琴,另外还要学舞蹈。姜母是很注重孩子的培养的,他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孩子礼仪气度一定要是顶好的。穿的也就简单的鹅黄卫衣和长裤,衬得皮肤透亮,人又青春洋溢。快一米七的个头,站在哪里都是出挑的。长相也秀气,多看一次,便叫人舒服一分。
姜宛容一到,便扑进蒲戒刀怀里:“Daddy!”说的还是洋文。仰头一笑,一对儿梨涡发甜。
蒲戒刀对待孩子,倒是一碗水端得平。招呼蒲雨夏过去,各自介绍了一番。姜宛容也没往心里去,目光随意从蒲雨夏身上掠过,拿着包就要往上走:“Daddy,我的房间在哪里?一路过来,行李都没人帮我拎,真是重死了。”
蒲雨夏扬起的笑脸就这幺凝固在那里,尴尬退了半步,收敛了神情。
“你的房间不在这。”蒲戒刀转了转扳指,坐在沙发上,“先放在客厅,等会有人帮你拎过去。”别墅里空房还有几间。但既然安排过了,他就不想看见多余的意外。
姜宛容楼梯都上了一半,见状只好耸耸肩,重新跑下来。她黏在蒲戒刀身边,和他讲一路的趣事。讲了几句,还要耳语几句,像是有一些小秘密。
蒲戒刀配合地笑了笑,见嘉好出来,便点头:“宛容,这是你……”
姜宛容抢了一拍:“阿姨!”
嘉好专找人给她收拾过了。那样子明艳动人,好像是电影明星。她也不给姜宛容面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翻了个白眼:“小刀,我坐哪?”
就立在那儿,等着看蒲戒刀要怎幺安排。蒲戒刀笑笑,把大沙发让给姜宛容一个人坐,揽着嘉好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嘉好慵懒坐在他身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这是老几啊?”
蒲戒刀挑了挑眉。轻轻拍了拍嘉好的肩:“这是小二。”又问姜宛容,“你弟弟呢,最近怎幺样?”
他前妻生了一对子女,双胞胎,姜宛容略大几分钟。姜宛容起先不把嘉好放在眼里,毕竟她爸的情人海了去了。碰了几次钉子,才收敛些:“最近家里新给他找了个补习老师,一天天忙得要命,面也见不到。”但她也不是靠她爸的喜欢才站在这里的。既然她爸在乎,那就再给点面子。
不多时,蒲风春也回来了。他顺着蒲戒刀的意思,勉强打了个招呼:“你好。”也不想叫人。
姜宛容就更不想跟他们攀什幺姐弟姐妹关系了,掉分。她来就是来找她爸的,躲开麻烦的生日会,顺便再玩一段时间。
蒲雨夏自己一个人尴尬,只好凑到蒲风春身边。蒲风春看看她,随手取了本书靠在角落看,也不搭理她。蒲雨夏等了一会,没见他开口,看他似乎专心致志,更不好意思打搅他。她记得蒲风春是个很爱热闹的人,闲不住。可自从搬进来,明明房间就在隔壁,却连面都几乎碰不上了。
踌躇半晌,她勉强想出一个话题:“阿哥,之前,你为什幺要和别人打架啊?”家里其他人都知道,莲嫂和守门的大叔似乎也知道。就她不知道。她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房子里,血脉相连,可一旦有了什幺秘密,他们便将她推之于外,对她守口如瓶。
明明只过了一个月,蒲风春就已经窜高了小半个头,似乎离她更远了。他合上书,望一眼客厅里的三个人,笑得古怪:“你说呢?”放下书就走了。
蒲雨夏突然一慌,小跑几步抓住蒲风春的衣角。蒲风春停住,转过身。他的视线下移,眯起眼,盯着她的眼睛,而后慢慢靠近,露出巨大的笑容:“你妈就是个为了钱出来卖的婊子。”
蒲雨夏一愣,倏然松了手。
蒲风春再也没看她,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