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雾中,拜佛,心诚则灵

“几乎没有任何工作的辛苦,比得上永远重复的家务带来的折磨——干净的东西变脏,脏的东西又被弄干净。日复一日,周而复始。”[1]

望着被蹒跚学步的女儿推翻的水杯、洒了一地的牛奶和全是奶渍的毛毯,孟归雨想起了这句话。

生活在自我重复中,被束缚在每日相同形式的再现中,并不是和“愉快”沾边的事。

孟归雨盯着摇摇晃晃走远了的女儿,一言不发。走神了一会儿,又突然从梦中清醒了一般跟了上去。

刚才那一刻,不知道为什幺,心底忽地升起了对丈夫的怨。

不,她明明是知道她在怨着什幺的。

天气预报上说今天上午有大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平日里不甚靠谱的天气预报今日竟然预测准了一次,这给了孟归雨近些日子以来唯一的惊喜。

雾中的城市很伦敦,她想起江以韩曾经这样形容过。但她还没有去过伦敦,婚前没有时间去,婚后便一直留在家中,也没有去,并不知道伦敦到底是什幺样的,是否常常这样雾气弥漫,瞧不见太阳。

虽然在雾中什幺也看不清,但孟归雨知道,那雾的背后是十八栋住宅楼,正对着的窗上养着两盆吊兰。那户人家也许不擅长照顾植物,吊兰也开始泛着枯黄。

每日做完家务,安抚好孩子,孟归雨愿意坐在窗前歇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风景。虽然每天的风景都无甚大变化,也无法看得很远,但看着天边的远山,心底是难得的平静。

这儿,她已经太熟悉了。

十八栋楼后,是小区的围栏,金属色栏杆上雕着紫藤花的样式。栏杆后是中山路,路的对面是三层楼的综合超市,平日里需要些什幺物什,孟归雨都会去那儿采买。再后头呢,孟归雨不知道了。

“被雾困住了呢。”

“是雾的话,总会散的吧。”

她被自己又一次冒出的离婚念头惊住了。

女儿很可爱,孟归雨亦步亦趋小步跟在她身后,俯看着她头顶上小小的发旋时,由衷地感叹着。

她刚出生时,夏卓与孟归雨商讨着为她取单“柏”一字为名,望她如松柏,岁寒之际也不改初心。

随父姓,姓夏。

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小孩子得有个贱名才好。于是孟归雨给她取了个可俗可俗的小名,叫妞妞。

她刚学会走路,现在正是好动的时候,走路还走不稳当,却不喜欢被人扶着走,喜欢自己一个人摸索,所以总是摔。摔了却不哭,还咯咯地笑。

但总是摔,摔得一身伤,也让人心疼。

孟归雨犹豫着要不要给她买个学步带,网上很多人评价说它不实用、用到的时间很短,但听说拉着孩子的手护着她走路容易脱臼,被孩子甩开手时弯着腰一直陪她又好累,又让孟归雨觉得买一个学步带也不错,至少可以让女儿充分自由地走,摔倒的风险也会少很多

或者,学步车呢。昨天路过邻居家,门没锁,见着他们家也有一个小公主,穿得粉嘟嘟的在小小的学步车里冲来撞去,瞧着那车也稳当,不像是会翻的样子。

有了学步车,我也能抽出些时间做些其他事。孟归雨这样想着,心头想重拾职业的念头越发强烈。她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向夏卓表达她的异议。

从前江以韩总是笑她对夏卓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实在太宠夏卓,那时孟归雨觉得这些事也无所谓,也有些羞于表达。现在,她不想继续维持着夏卓给她划出的既定的世界了。

成为全职太太,她并没有获得相对的安逸,相反,感受到的是深切的倦意。

“等夏卓回来,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了。”

第二天孟归雨起了个大早,将女儿送到母亲家中托管一天后,独自打车去了灵隐寺。

早晨的天空像一粒巨大又空洞的眼珠,睫毛上沾满露水,灰蒙蒙地扑闪着。这样的早晨里,唯有路边小摊上摆着的南瓜粥与粥上氤氲起的白汽能让人看着,就拥有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好心情。

出租车飞速开过,孟归雨觉得她甚至闻到了薄烧饼的酥香,她好馋。但打小母亲就说,若是有心愿求佛,便要早上早早起来,饿着肚子去拜,才显得诚心,愿望才会实现。

“不饿不饿,过会儿就能吃了。”孟归雨自我催眠一般地安慰自己。

快饿出幻觉了,我真的很诚心了。

灵隐寺是绗州著名的佛教圣地,小时候她的母亲每年都会带她来这儿一次,许多注意事项都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这个习惯也一直延续到了她成年。

南方的季节暧昧不明,只有当冬季的风为一寸寸大地着上雪色,草木掩藏起秋日里最后的勃勃生机,才会让人猛然间意识到冬天来了。

一下车,孟归雨就被迎面凛冽的西北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她自言自语着“今年冬天也来得太早了”边低头拢了拢大衣的衣领,快步走向入口处刷票。

视线里突然多了双鞋,她一愣,来不及停步便感觉额头撞上了什幺。

低着头走得太快,没注意前头有人,我的错。

孟归雨连声道歉,男子摆摆手表示无事后就此别过,谁都不会将这样一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的。

领了三柱清香,在殿前油灯旁点着了。历经千年风雨的古刹立于葳蕤林色与纷扬香火中,更是古朴静谧。

瞧着缭绕的烟气,孟归雨站在大雄宝殿前,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向四方拜了再拜。防止佛祖听不清她的愿望,她将愿望在心底尽力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三遍。

确保自己已经把想说的都说了,她直起身将那三柱香恭恭敬敬插进大香炉中。走出几步后,总觉得自己插歪了,又回去将它扶扶正,这才擡脚走向大雄宝殿。

此时殿内有小师傅正在做早课,诵经声鱼钵声一片。

上香完已经八点了,清晨浓密的云层散开,云与云的缝隙间,日光倾洒下来。刚才撞见的男子,此时又在大雄宝殿遇见了。

孟归雨这才细致打量起他来。

男子披一件到膝黑色毛呢大衣,内搭一件黑色高领毛衣,下配黑色宽松西裤与同色皮鞋。能够再次认出他,也是因为他这一身黑。站姿笔挺,安静地仰头瞧着四周的佛像,缓缓在殿内踱步,行走于细碎的光影之间。

孟归雨在他身后几步远处,不紧不慢闲闲跟着。待他行至佛像前,擡头盯着悠悠晃着的经幢时,她自顾自先一步跪在佛像前的软垫上,闭上眼睛合起手掌拜了三拜。

身旁软垫一陷,她不由睁眼向右边瞥了一眼,是他。

早晨流动的金色日光从门外斜斜铺进殿内,铺在男人的睫毛上。他的睫毛很长,卷而翘,眼尾微挑,是多情又冷漠的眼型。

天生的好皮相。

俯身拜了三拜后,男子睁开眼,微微侧过头,正好与孟归雨视线相撞,是一双清亮温润的黑眸。

察觉到身边人的视线后,他有些不习惯地转开视线,低头抿了抿唇的那一瞬有些腼腆。

殿外起风了。

在楼下菜场买完菜回到家后,孟归雨接到了江以韩的闲聊电话。

江以韩是她初中的班长,两人虽然没有考入同一所高中,但始终保持着联系。直到大学毕业,江以韩回国,两人又像回到从前初中里连上厕所都要手牵手一起走的小女生的时候,时不时煲煲电话粥。

“许了什幺愿?求佛祖保佑全家人身体健康幺?”得知孟归雨今天一早去礼佛,江以韩躺在懒人沙发上拨弄着新做的美甲,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没有,这次许的愿望很不一样。”

“噢?说来听听,竟然有其他更重要的了?”

江以韩像是提起了兴趣似的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想要知道是什幺样的石子被投入一平如镜的死水中,又荡起了什幺形状的涟漪。

被孟归雨笑着拒绝了。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不可以噢。”

其实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个愿望说出口来,实在令她感到不好意思。

她在殿前重复三遍的愿望,仅仅是——请让我摆脱现在的生活。

前一个夜里躺在床上时,她愤愤不平地想着这样的生活和守活寡有什幺区别。第二天礼佛后踏出殿门的那一刹,她又感到有些羞怯。

在佛门清净地许下“给我男人请赐我性生活”的愿望,说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大怪人吧。

望着晚秋澄清的天,孟归雨擡手试图用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背给脸颊降降温,走向寺庙不远处的素面摊,安慰了下自己饿扁了的肚子后,便打车回家了。

如果按照肚子饿的程度来衡量礼佛的诚心的,孟归雨认为自己有自信排进全国前三。

“喂,喂喂,你有在听我讲话嘛?”

被闺蜜突然在耳边放大的声音拉回思绪之前,孟归雨仍沉浸在诸如“今天吃到的素面很好吃要不要明天婆婆来家里的时候也做一份”的想法中,于是被吓了一跳。

“啊啊你说。”

“真是的,又在想你老公了吧,受不了你。”

孟归雨低头拿抹布擦去玻璃茶几下的灰尘,不吭声。

“刚新婚就接受外派他也真是。对了,他什幺时候回绗州?”

这个问题的答案孟归雨不清楚,她暗暗记住问题,过会儿给夏卓捎个电话的时候顺便问问。掐指一算,夏卓已经九个月没回家了,两人已经九个月未见面了。

挂断江以韩的电话,孟归雨再次抄起抹布,矮身准备将布艺沙发下的地板也一并擦了。这时,手机铃声又响起了。

大概是妈妈催我去接妞妞了吧。有段时间,妞妞一睁眼瞧不见她人就哭,只有孟归雨把妞妞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才会平静下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来电显示陌生号码,瞧着也不像是广告推销。

孟归雨接通了。

“请问,您是孟归雨女士吗?”

屋外起风了,深色窗帘拍在尚未关紧的窗上,哗啦哗啦的布料摩擦声引人心烦。孟归雨点点头,走向阳台想要将晒在外头的衣物收进来,再伸手将窗合上。

“是的,有什幺事幺?”

天色渐昏,仿佛大雨欲来。在季节交替的当口上,天气总是多变得令人措手不及。

“您的配偶夏卓先生在车祸中不幸身亡,请节哀顺变。另请在本月20日到湖西省蘓市江滨交警大队处理善后事宜。”

半空中轰隆一声回答,天像是漏了个口子,孟归雨措手不及地,被窗外沉闷的水汽扑了一脸睁不开眼。

下雨了。

[1]引自波伏娃的《第二性》中对全职太太的评价。

注:文中出现地名请不要代入真实世界的同名地QAQ,谢谢了,不然会很错乱的感觉的吧。

这章男主出现了!本来要下一章出现,我觉得太迟了,就把他提上来了。

下章争取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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