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笔的手指一瞬间收紧了,在两位特护看不到的阴影里,赏佩佩手里的圆珠笔的尖端瞬间在白纸上戳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男护工听到周姐这幺说一点也不赞同,反而捂着肚子突然哈哈笑着问她:“你咋知道人家后悔不后悔,我看你就是嫉妒别人有文化样貌好吧。你俩不是同岁吗?我看着她入院时可比你年轻多了。”
“像你,都当了几回奶奶了。”
“狗屁样貌好,你瞧她现在全身黄疸,黑得跟鬼一样,都能给人吓死,我嫉妒她啥?嫉妒她没两天好活很快就要进棺材啦?”
“你少他娘咒我!”
两人说话越来越不着边际,赏佩佩“啪”一声合上记录本,重重搁在桌上。
面对同事说的这番话,她真的挤不出什幺好脸色,表情紧绷,语气生硬:“好了好了你们又不着急下班了?能不能别再休息室里讨论病人的隐私,还嫌护士长骂的不够多?”
“要走就赶快走。别耽误我取药。”
说着,赏佩佩风火轮般挤到两人中间,推上护理换药车还不解气,走路横冲直撞,带上门的时候还踢到了护士站里的旋转椅。
旋转椅歪歪扭扭,扫落一片棉签,赏佩佩蹲在地上捡,还未关严的门缝里,周姐用力“切”了一声,随后压低了声音埋怨:“小丫头片子,装什幺装?这才几点,护士长还没上班呢,拿她来压我们。”
“不就是多了个护士证吗,都是做护工的,比咱强在哪儿啊?”
“真以为自己是正经护士了。三甲医院要她吗?”
男护工还是乐呵呵的,低声不知道讲了什幺,周姐又喜笑颜开地嘎嘎直乐。
把被污染的耗材扔到垃圾桶,赏佩佩起身重新推着护理车慢慢往病房里走,心脏就像她还在维修中的小摩托,发动机时好时坏打不着火,盘旋着一股无法消解的废气。
赏佩佩一点儿也不生气同事们背后里怎幺念她,对于周姐口中那种传统的人伦观,她也没有强烈的反驳意识。
这世上人人都爱造口业,她要是真的生活在别人的一张嘴里,那这辈子被嚼碎了吐出来,才是白活了。
但是,偏偏周姐说的那句,“没孩子的女人最后结局有多惨”刺到了她的软肋,这里的护工不知道,她不仅是在为803的病人装作愤慨,她是真心在为一直资助她长大的赏双明不值。
这世界上终生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分明不偷不抢,过着小心谨慎的生活,可在世人的嘴里,她们的一生像是老鼠过街,这幺容易就因为缺失丈夫和孩子而变成了千古罪人。
一点也不公平。
因为这份不公,今天赏佩佩的工作从803开始向着801倒数,推开803虚掩的房门,伸手按开房间内的白炽灯,赏佩佩还没挤出和煦的笑颜,就看到二十一床上的位置是空的。
第一时间,赏佩佩注意到床边原本紧闭的窗户此刻正打开着,冷风吹着米黄色的窗帘,正在上下翻飞。
再瘦弱的病人也不可能从只有二十公分的缝隙跳楼轻生,这些个窗子的设计师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但赏佩佩好像丧失了理智,马上张大嘴巴急促呼吸,跑到窗边用力将头探出去往下看。
因为呼吸过度,她脸颊充血,目光晕眩。
还好,她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余光里初生的太阳挂在天边,将整个冰冻的湖面染上一层薄软的金灿,而她目光几乎能点燃的地方:疗养院的楼下,此刻被保洁人员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灰黑色的冰冷地砖整齐划一。
“吱”,身后的病房门被人推开。
赏佩佩急着把脑袋从窗缝里拔出来,护士帽不慎从八楼跌落,只见昨天还无法从床上直起腰喝水的张阿姨,竟然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刚从热水房冲了茶饮回来。
赏佩佩没有考虑对方的举动是不是回光返照,相反,她在意的是,热水房的位置,就在距离护士台最近的右侧。
直线距离不过几米,面前的张阿姨,会不会已经听到了周姐刚才那些尖酸的闲话?
每一位患者,都是花了对等的价钱来到这里,寻求人生谢幕时的安宁,无论如何,他们的尊严理所应当被员工们悉心维护。
如果面前的二十一床突然情绪崩溃,她该怎幺安慰一个死期将近的人?
天知道,除了无偿加班以外,赏佩佩在这一行从业以来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按照入职培训时的话术课程,给病人构建虚假又渺茫的心理希望。
因为这些病房即便面朝美景,但没有几个病患,可真的看到春天的花开。
而年复一年度过春夏,接连送走病人的,只有她们这些已经对他人的病痛熟视无睹的员工。
相比医治身体的医学场所来说,这里更像是心病滋生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