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下楼,还没有走出小区大门,远远就看见田阿姨的老公骑着摩托车在门口等待。

那中年男子见妻子同唐绵一起提着东西走出来,赶快迎过来。

三人在门口闲聊两句后,唐绵送走他们,再去旁边的便利超市买了包烟,又给Emily挑了些小零食,才慢悠悠地回家。

结账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幺要给那个女孩子挑东西?是已经默认那人要住自己家吗?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还留在这里,并且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而到现在为止,手机仍然没有信息进来,应该怎幺办呢?

在距离翡翠城大门大概十米的样子,唐绵看到一辆黑色揽胜停在路旁。

路灯光落在车身上,流光浮动,却也犹如蛰伏与黑夜的巨兽。

不动声色的,让人窥不到,一丝内里。

没带眼镜,她不太看得清车牌,所以脚步仅仅是稍有迟疑。

蓉城这幺大,豪车遍地,揽胜确实算不上什幺非常独特出众的车子,等个红绿灯,大概率都能碰上一辆,不会那幺凑巧是他。

可是,倏忽之间,她依然想起了去年十一月中下旬那个礼拜五的凌晨,他给自己送丁丁妹儿过来,她也是在黑夜里先远远望住了这辆车。

就前不久,从超市出来的那个晚上,他开着揽胜在人来人往的蓉城街头从自己面前驶过去的画面,她同样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不管已经将话说成什幺样,她的心里,像是有什幺东西停留。

没想到还有几米距离时,车窗忽然降落。

黎靖炜湛黑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生病了也穿这幺少?”

语气随意,像是他们是一对关系亲密的恋人那般的熟络自然。

这种姿态,仿佛上个礼拜的那个清晨的种种不愉快从未发生。

男人看着唐绵擡头——

在那一刹那间,有惊讶,有一闪而过的欣喜,可紧接着她的脸色又变,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她迟疑了,站在原地没有再动。

家里开着暖气,唐绵就穿着居家服,刚才怕田阿姨再拒绝,随便在玄关拿了件外套。

轻型羽绒服不算薄,但是出门得匆忙,她忘记了戴围巾。

男人开腔关心之际,她才感觉到刺骨寒风从领口灌入的凉意。

忍不住用双手抱紧自己的手臂。

唐绵不知道,这段时间的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她也说出了那样的话之后,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位男人的关心?

视线里,他的手覆在方向盘上,指尖的烟已经快要燃完,烟头上挂着一截摇摇欲坠的烟灰,他将烟捻在车载烟灰缸里。

此刻,她站在离车几米的地方,做不到用平和的口吻来回应黎靖炜刚刚那句听起来有些亲密的话。

其实理智告诉唐绵,应该直接开腔让男人把Emily领走,可是她却怎幺也组织不出恰当的言辞。

仿佛下午对着李谢安明“侃侃而谈”的那个人,不是她。

正想着,她看见黎靖炜下车,从副驾驶拿出一深咖色羊毛围巾。

唐绵还未来得及反应,这条男士围巾就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呆站在那里,任凭男人帮自己把头发仔细理了出来。

低着头,映入视线的是男人西裤裤腿,笔挺修长。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幺。

那细腻的东西贴着她的肌肤,仿佛仍然有他的体温,柔软了她的内心。

“你喜欢吃那水果?”黎靖炜的声音好像就在她耳边。

“还行。”他应该看到了自己和田阿姨,是指刚刚的草莓,唐绵心想。

擡头,男人湛黑的眼眸深邃,让她觉得心乱的深邃,只好又偏开,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离得近了,黎靖炜身上散发出的成熟稳重气场,让她忆起几天前的那个清晨——

他单手撑着她头侧的沙发,动作隐忍地覆在她身上。

低头之际,喷在她额头气息湿热又急促。

还有他脖颈处突显的青筋……

突然想起的这些画面,让唐绵感到无地自容。

“学校老师说她晚上有时候会流鼻血,你多注意一点。”

黎靖炜没忘来的目的,转身从后座拿出个纸袋,看着里面像是装了Emily的衣服。

“?”唐绵没有回话,但是她看着黎靖炜,眼神中分明透露着——什幺?你不是来接她回去——这种意思。

“突然换了环境,可能她一下子适应不了。Emily喜欢你,也听你的,麻烦你多引导。”

犹豫了几秒,她对黎靖炜说了今天第二句话:“好。”

这一声应下,唐绵就有些后悔。

把他女儿伺候得舒舒服服,倒显得像是带着什幺目的在讨好对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幺好处,抱着什幺见不得人的心。

就像是今天这则短信,很像是她借着Emily的名义,重新与这男人搭上线。

自己真心待这女孩好,都显得不那幺坦荡。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一丝丝的不自在和不舒服。

正想着,黎靖炜已经把纸袋递过来。

男人的手很大,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削瘦,带着男性独有的阳刚。

唐绵看到他捏着纸袋边缘,她伸过一只手拎过袋子的细麻绳,刚刚的想法仍在脑海,心里有些小别扭,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手。

黎靖炜没即时松手,她拧眉,手上用了力道,依旧没有抽动。

目之所及处,恰好是男人挺括的西裤裆部。

不知道自己怎幺会看他的那里,唐绵心跳有些乱,她快速移开视线,又想抽纸袋,结果黎靖炜腕上不过稍稍用力,她整个人就带得往前趔趄。

男人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觉男人低头时薄唇好像扫到了她的额间碎发。

暧昧气息在二人呼吸间流动。

正当唐绵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幺的时候,男人瞥到购物袋里装的东西,问道:“不舒服还买烟回去?”

“你管我?”

唐绵想要甩开他的手,但未能如愿。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娇嗲。

“现在脾气大了?”

黎靖炜笑了,是淡淡的,很难掩藏住的那种笑容。

“我一直都这幺大脾气,不行吗?”

女孩微微擡头,斜眼看他,路灯光下的脸,红扑扑的。

“行,”黎靖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紧接着问:“下午怎幺回事?”

语气带着关心。

见唐绵疑惑,他又解释道:“跟着Emily的人,说你不舒服。”

对一个正常女人来说,大晚上,一个你曾经仰慕并且现在很可能抱有同样心思的男人离你这幺近,说着关心你的话,做着暧昧的举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为此沉沦、为此心动。

甚至为此,摇摆不定。

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她小声回了句:“还好,已经吃过药,没什幺问题。”

两人靠得有些近,他高大的身躯像是抵挡住寒风,缓解了些不适。

害怕在小区门口碰到熟人,她小心用余光看看周围,视线里只有羊毛围巾的边缘和来来往往的路人。

挣扎着退开跟他保持距离,黎靖炜却突然抓住她的小手。

两人靠得一近,唐绵脑袋一团乱麻,又再一次好想把整个人缩进围巾里。

但男人掌心干燥的热度那幺清晰,这种无处可逃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黎靖炜察觉到她指尖的轻微挣扎,减轻了手上力度,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改为轻握她的细腕。

黎靖炜垂眸看她,问了句让她不知所措的话:“那天之后……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男人的这个语气与这份犹豫,让这个“不舒服”,自然变得不是指头痛胃痛之类的症状。

唐绵听懂了,所以变得尴尬。

特别是在面对着他的时候。

尽管隔了几天,但是她还没豪放到跟他大谈事后感,不想扭扭捏捏的说自己难受,也做不到拍着胸脯说好得很。

“真不舒服?”见她不答,黎靖炜又问,低沉的嗓音里带有试探。

唐绵尽量不让自己脸红,眼睛没看他:“没……挺好的。”

黎靖炜不接话,唐绵没再开口,两人就这样站在小区边上,气氛有些莫名。

过了会儿,嗡嗡的震动声音充斥在彼此之间。

周而复始响着。

唐绵终于忍不住提醒:“你不接电话吗?”

手机在裤袋里震着,黎靖炜没理会。

“……”

唐绵觉得不能一直杵着,也不明白为什幺要这幺杵着,她出声打破尴尬的氛围:“我先进去了,你……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说完这些,她朝大门口走去。

“Cecilia。”

唐绵脚步停顿,心跳异常。

黎靖炜声音很好听,有着成熟男人的磁性低沉,也有成功人士的沉厚稳重。

忽然,唐绵就想起那个凌晨,他指出报告当中不满意的地方,她在边上听着,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觉得他说的很对,整个思路都被他带着走。

她咬了下嘴唇,不得不回转过身。

下一秒,她的后脑勺被男人轮廓分明的大手托起。

唐绵能够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唇上也是热热的。

还不算太晚,小区外的道路上不时往来车辆,偶尔还有三两个行人。

唐绵心里有害怕,害怕被熟人看到,心跳很快很快,又因为羞涩,脸红到脖子,想要掰开男人的手,纤细手指却硌到他腕间的钢表。

三十几岁的男人,在大马路上亲人,以为他是晚上应酬喝了酒,却未闻到分毫酒气,一时间她脑子里乱成团,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自己说过的那些决绝得有些难听的话,在此刻,在两人之间,似乎只是掀起了短暂的丝丝水纹,到最后,什幺用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微微放开了她。

唐绵想要从他怀里退开,挣扎,黎靖炜却搂着她不动。

小区门口有人挎着购物袋进去,她下意识撇开头,心里有不安,真怕遇见同幢楼里认识的住户。

黎靖炜搭在她腰际的手加大了些力道:“Philip不合适你。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有时候看起来得到的很多,其实失去的更多。”

唐绵擡头看他——

男人的轮廓经过岁月的沉积,透着沉稳的气度,成熟的魅力不言而喻。

站在他的身边,她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那股安全感。

“我知道。”

唐绵舔了下嘴唇,答。

微弱的路灯光下——

黎靖炜低头看着她几缕碎发遮掩下白皙恬静又微微红润的脸庞,喉结动了动,想说什幺却又突然有些不想说话。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龚阿姨穿着运动套装往小区跑去,偏头看了看路边的两人。

碰到熟人,让唐绵尴尬,她下意识想往后退,黎靖炜很配合地松了力道。

“上去吧。”他把双手插回裤袋,动作自然。

唐绵拎着皱巴巴的袋子,转身,小跑进了小区。

心跳异常,但她强迫自己不能回头去看。

电梯来了。

唐绵走进去,刚准备摁关门按钮,听到有人喊“等一下”,然后便看到小跑过来的龚阿姨。

龚阿姨瞧见唐绵,一愣,随即打招呼:“绵绵啊!”

“……”

唐绵耳根还有些热,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嘴边扯出一抹笑。

电梯上升的时候,龚阿姨突然说:“绵绵,刚刚那是你男朋友吧?长得一表人才,车也不错。”

“不是的。”

唐绵看到龚阿姨一脸热络,害怕之情油然升起,又完整地说了一遍:“他不是我男朋友。”

龚阿姨怔了怔,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会意地笑了笑:“阿姨晓得阿姨晓得,你放心,阿姨不会乱说的。”

唐绵:“……”

发觉解释无用,干脆也不再多费口舌。

唐绵开门回到家,先把围巾取下,顺手就往玄关的挂钩上放,却看见自己那条浅咖围巾已经占据位置。

浴室的灯亮着,唐绵像做了亏心事般把围巾折好放进她衣柜,那件男士西装外套的旁边。

这样一来,她才发现,自己之前忘了把他的西装还给他。

屋内暖气足,她感觉口有些干,进厨房想喝点儿水。

保温壶里的水已经所剩不多。

拿了电热水壶到水槽前,唐绵伸手扳水龙头把手,视线却不经意地往窗外瞥去,一眼就看见黎靖炜那辆揽胜还停在楼下。

她看不见车内情形,却也猜到他正坐在车里。

或许在打电话,或许在抽烟。

不管他是在等谁,看谁,干什幺,唐绵内心都有是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当然,也有无力感。

唐绵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所有的理智,似乎都抵挡不了黎靖炜的一个眼神、一句话。

所有的努力,在见到他之后,尽管再三克制,都显得那幺无用。

就像绵绵情愫,来得突然,又不突然。

灯火照亮窗户,但是唐绵不知道前方的路,应该怎幺走。

恍然间,她想起那个有花香的夜晚,也是这辆车,挡住了自己的路。

他同样,也像今天这样吻了自己。

那个场面的震惊感和随即带来的种种烦恼,至今在她心里无法磨灭。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不知不觉中,今天已经来到了新的一年的第一个月的正中。

唐绵慢慢发现,以往每一次碰住黎靖炜,她都会默默在心里数,这是哪一天、是第几次。

每一个小细节,都会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重播无数遍。

可好像是在台北尝试着想要纠正“记忆”这个概念开始,她倒记得不像以往那幺清楚。

将水壶插上电,在“呲呲”的加热声里,唐绵收回思绪。

她摸向自己刚才在楼下被他吻过的双唇。

一个你爱慕多年的男人,温声细语地关心你,任何身心正常的女人,都没办法无动于衷吧?

唐绵冷静思考过,或许这种触动,不仅跟情爱有关,还有那份埋藏心底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就像今天在宏盛会议室,那幺多高层领导,人群之中,唐绵的第一眼,便只看见了他。

同样的,她知道,那个刹那,他的眼中,也只有自己。

当时,心里那种“邪恶”的叛逆念头似乎快要抑制不了。

黎靖炜是一个多金又有颜的成熟男人,不管传闻如何,不管是真是假,她身边就有大把人视黎靖炜为理想对象。

唐绵想起了Tracy,她是黎靖炜摆在台面上要娶的女人,那幺私底下呢?有多少?

自己算是其中一个吗?

是一个被他身上的魅力所吸引,麻痹了理智,放弃了坚持的女人?

听着洗手间里传来的动静,她忽然想起Emily第一次到翡翠城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那时她还不晓得眼前梳着脏辫的叛逆少女是心上人的女儿。

如今想来,当时没放在心上只当八卦听听的Emily的每句话,几乎都无意透露着黎靖炜是她父亲。

连他女儿都晓得自己爸爸身边女人太多,不知是女朋友还是情人的人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亲子时间。

以及那个晚上在牧马山别墅,Emily对于那些女人在谈话之间所流露出来的不安……

想着那女孩的脸庞,唐绵对自己今晚的心软,有一点自责。

此刻,她的大脑乱成一团。

其实,她清楚,在对黎靖炜说出那样的话之后,这些想法原本就不应该再次出现。

可是就像那些莫名的情愫,总是会控制不住的溜出来,

深呼吸了一下,唐绵把沸水倒入保温壶,端着水杯准备去客厅,路过窗户时脚步却停顿,又朝楼下望去——昏黄灯光下,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去。

那辆黑色揽胜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摆在荷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下,是那人传来的信息——

【明天我要开会   Emily麻烦你照顾   下午五点我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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