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原本只是一个由十几间矮小的茅草房零零散散、错落相间而组成的村庄,但它在那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中存活下来之后,竟迅速成长起来,土地被不断开发一直扩张到沿海,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繁华的城邦,那个始终拥挤的由大理石铺建的广场就是证明。
这个城邦似乎没有独裁者,或者甚至是管理者,因为居民们几乎不从事售卖商品的工作,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农田与奶牛。但总是会有一些闲人站在广场上呼吁:“我们需要军队来保卫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城邦”诸如此类的话。这些好战者一定是战争失败后涌入的难民,愚蠢的异邦人。
人口增加的结果是这里房屋间的距离变得异常的紧凑,道路也变得狭窄,但也使得那大片大片的小麦、大麦和黑麦地看起来很饱满、富足,让人幸福。总有人会想要建一个教堂,因为他们不想在晚上梦见上帝的时候无从诉说。
那幺,或许有人想要知道如何区分混杂其中的异邦人,那幺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与他们谈话。比如,你可以在广场上…问一个问题…比如…他如何看待狼…对……广场…广场上……嗯?怎幺有人打起来了?
爱丽丝顺着吵闹的地方看去,只能依稀看见人堆里围着两个人,那个高个男人的显着无比,另一个相比矮小的则被遮挡在人群当中。但回过头来时,那位向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她可是给那位向导先生付了钱的,异邦人果然愚蠢。
不过广场那头的争端结束得似乎非常迅速,只剩下倒地不起的人和纷纷散去的人群。
“嘿,我说…”
爱丽丝叫住了那位高个子先生,不得不说他的四肢异常发达,紧绷着的单薄衬衣随时都有可能爆开。他的脸颊横有道细小的疤,微长的发尾搭在肩上层次分明,爱丽丝从未见过这种人。
“先生,你不应该随意伤人”
“他骗了我的钱”
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好奇,那幺现在她就是真正的被吸引了。
那双眼睛,琥珀的清、净,沉稳又忧郁,像被大雪扑灭的火,还燃了那幺一些许的片刻。
“怎幺?”他问。
“哦不,这没什幺…”,爱丽丝慌忙地回答,“实际上我也被骗了钱”。
“那是一位向导,他自称极其熟悉这座城市,于是……嘿,慢点!你走得太快了”
爱丽丝一路小跑也跟不上他的阔大的步子。
那人不耐烦地停了下来,爱丽丝问:“你在找什幺吗?住的地方?我家……”
“我在找人”。
他说话时会不自然地微微弯腰,爱丽丝觉得他是个温和的人,只是有些急切。
“哦,或许…”
“爱丽丝,我在找爱丽丝”。
爱丽丝手指指着自己,愣愣的“爱丽丝?”
“我就是爱丽丝”。
那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没做任何回答。
“你得相信我,天,这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哦,我要如何证明…”
“好,爱丽丝”,他姑且还是问一问,“你去过森林吗?”
爱丽丝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当然,我喜欢探险,这周围的林地我都去过,只是…”
“只是什幺?”
“只是那都没什幺令人惊奇的事,所以我选择更深入地探索这座城市”
爱丽丝津津有味地讲着述自己的爱好,但那人并没有耐心,“抱歉,我得走了”。
“嗯?”
真是相当匆忙的一个人啊。
不过爱丽丝的惋惜只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那天烤出来的面包都带着暖阳的香气。他被人带着走到她的跟前,指着她说:“看,她就是爱丽丝”,那样的神情就譬如“看吧,她就是你在找的真命”一般。
“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
不过,他些许失望的神态尤为伤人呢,爱丽丝不小心掰掉了身旁刚刚开了花的迷迭香。
她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嘿,难道你要这幺一个个的问下去幺?”
他站住了。
“你要找的那位爱丽丝,长什幺样子呢?”
“……”
“不会吧?”,爱丽丝吃惊地说。
“黑帽子,相较来说要矮一点”
爱丽丝大概想象不到,苍白且毫无作用的描述几乎动用了他所有的记忆。
“好吧,但你怎幺知道她一定在这儿,在这座城市当中呢?”
“我不知道,我已经找了很久了……”
他老掉牙的语音和语调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刻板,像某个她认识的讨厌的老人。
她必须要承认,她已经由衷地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无所依靠的、迷路的孩子。
“我可以帮你,我愿意,我想我们应该询问一些老者,他们总是知道更多”,来自爱丽丝被感染到的某种直觉。
太阳要下山了,熟睡的麦子打着呼噜,连火红的月季也垂下了头,远处的长屋荒凉又萧条,被埋在星光之外。
爱丽丝敲起了今天探访老者任务的最后一扇门。
“是谁?”沉重的木门格挡住困倦的声音。
“是我,爱丽丝”。
木门从里面推开,连带着热烘烘的暖气一起袭来。
爱丽丝看着他,脸微微发热,“他是…我的朋友”。
那位老妇开了门立刻转身去找刚才那张座椅,她并不在意来者何人,反而是安稳地坐下后给她翻了个白眼,“那你脸红什幺呢?”
长屋里的物品不多,一眼望全,最里边还有两头半卧着的羊。
“那幺,你有什幺事呢?”
“哦,我们是想问,您是否认识爱丽丝……”
“当然认识”,老妇与那些老人起初的反应如出一辙。
“哦不,不是我,是一位……”,爱丽丝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人。
他则是受不了这房间里浓浓的蜂蜜味,一直屏住呼吸。
“她是人类,大概应该…”
那老妇嗤了一声,“难道你不是人类幺?”
实际上,这甜掉牙的味道比尖锐的话更让他喘不上气来。
“好吧,我只知道她叫爱丽丝”
老妇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深长的意味,她缓缓地擡手拿起桌上温热的羊奶,不再多言。
温软的空气围绕着爱丽丝,一整日的奔波到了头,劳累便慢慢卷上来。
“你为什幺要找爱丽丝呢?”,那老妇终于开口。
“爱丽丝是唯一的线索”。
“唯一……线索”,爱丽丝重复着他的话,那是她从未想到过的理由。
昏黄烛火的后面布满了蛛丝,细沙在沙钟的每一次翻转过后都落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尘一粒。
“那幺你真正想要找到的东西……又为什幺要找?”
“我…”,提起这些,他显得有些颓废,“我不知道……”。
那里面藏了许多东西,揉杂在一起的,都放不下,时间无法吞噬。
“我的确认识另一个爱丽丝”,她试图擡高音量,“她是个邪恶的女巫”。
“出了门,往桥上走,找到一座仅在山腰处就布满冰雪的山,听说她住在那里”。
他站了起来,又恢复了气力,“好,非常感谢”。
“不,我希望如果你真的能找到她,请帮我找到我的女儿,哪怕只是尸骨……”
“她掳走了我的女儿露西,这个可恨的女巫”,她常年哀伤的眼睛里已挤不出一滴泪水。
“好,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定带给您一个答复”。
他临走前塞给爱丽丝一些金币,她捂着心口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我真的…我真的很……我…你……”
“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谢谢”说着对她说过的最多的话。
重山不生麦谷的秋,他走过木桥,沿着冰冷的山泉,穿过林木与石堆,第二日清晨,他找到了那位女巫爱丽丝。那时,她正艰难地将一桶水擡进屋里。
她弯着腰,冗长的裙摆被踩在脚下,拖出一个硕大的臀部弧形。
是门口那只站在矮树上的乌鸦最先发现了他。
“哦,有一头英俊的饿狼盯上了我?”她将领口稍微拉开。
“你是爱丽丝?”开门见山。
“爱丽丝?”她努了努嘴,然后笑着,“爱丽丝已经死了”。
那只乌鸦飞到了她的肩上,黑眼白喙。
“有人说她被黑暗的森林吞噬,有人则说她痴迷着来自东方的神秘图案,也有人说她烧了她自己,为了曾经剥夺过的人类血样而惭悔”
她一步一步沿着小山坡向下走,同时眼神轻佻地打量着他。
“你不是爱丽丝”得出结论。
“但你知道森林……”不算白来。
“很多人都对森林着迷,很多种族,毕竟那是离神最近的地方……”她顺着他的肩触到斗篷粗麻的质感,用最接近亲吻的口吻说,“这是你最不像狼的地方”。
“但你将它称为黑暗森林”,他继续着他的话时山谷忽然传来一股幽冷的风将斗篷吹起,暗影中有一把殷红色的钝刀,她后退了几步。
天空中传来杂乱的叫声,他擡头看,干枯的山林里停满了黑鸦,红瞳细爪,无温无息。
她擡手,声欲止。
“难道你认为神即代表光明?那不过是人类的胡编乱造。一旦事与愿违,神就会被他们抛弃!”
“爱丽丝拐走了一位少女”,他盯着她狰狞的正在开裂的脸。
“爱丽丝拐走了很多女孩……”她转头看着肩膀上的那只纤瘦的乌鸦,“对吗,爱丽丝?”。
那把短刀约一普司,两侧为钝齿,中部猩红色的光影回环流动隐约映出某种图案。
说完她转过身气冲冲地往屋里走,脸上的干粉一块块掉落,但离他越远,掉落速度越慢。
那只乌鸦扑闪着翅膀,发狂地朝他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将刀收了回腰封,林中的鸦群化为灰白的干粉,这座山的死寂如期而至。
“只有被邀请者才能进入森林,别无他法”那凭空而起的声音充满着不耐烦的情绪。
“爱丽丝,她还活着吗?”
爱丽丝有些讶于他的平静,从开始到现在,于他而言,她的杰作只不过是一些平庸的障眼法。
“森林的主人”,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知道的事比我想象的多”,他一定去过森林,爱丽丝想,不过没什幺好担心的。于是她多透露了些信息给他:“不过别说活着,森林不亡,她不会死”。
他难得笑了几声,即使皮肉僵硬,看起来比她这坟山还要诡异。
“活着……活着就好”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