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在唇与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之后。
笪璐琳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外侧,感受到辣辣的痛,才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鹿霖真的在吻她。
其实,她并没有很惧怕那个肌肉男,而且有各种办法应付他,但她耍了点瞒过全世界的小心机,不拒绝不打断不主动,把自己放置于弱势的那一方,只为了试探鹿霖的反应。
然而,她考虑了一万种可能性,都把当下这一幕剔除在外。
鹿霖闭着眼,双手捧着笪璐琳的脸,大拇指无声无息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揩拭掉。他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一股浩大的力量,随时会爆发出来但始终被他克制着,正如他明明已经把她逼到毫无退路,手部和唇部肌肉却没有在用力。
谈不上是温柔的吻,但挺舒服。他的嘴唇有点干,像被风席卷走了水分,可温温软软的,很是磨人。
彼此湿热的气息相互纠缠着,氧气越来越稀薄,笪璐琳想张嘴呼吸,又生怕这个吻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泡,她稍微一动,一切便都幻灭了,于是她连眼睛都不敢眨。
她回忆起软糖在舌头上融化的感觉,甜津津的味道恍如陷阱,而她一次次心甘情愿地掉进陷阱里。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不响,花五毛巨款买包糖果简直要命,因此她每次都不舍得吃下最后一颗糖,捏在手心化成水也不舍得。
这一刻,她终于明确自己的心声——
好喜欢这个人啊,真的好喜欢,视他为生命中最后一颗糖的那种喜欢。
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时,真的会希望一秒即是永恒。
可是,以他们目前冷战、别扭得很的关系,这样亲密如恋人的行为算什幺?
不是不喜欢她幺?
如果不喜欢某个人就不要给对方希望,一丁点都不要。
但他为什幺说她装可怜却还是会给她送上治扭伤的药、新鲜做好的饭菜,怪她多管闲事却还是会上她叫的出租车陪她回家,怕她做的番茄炒蛋有问题却还是会开口要筷子。
那些无人在意的蛛丝马迹在每个深夜被她无限放大,反复咀嚼、回味,就为了能从中找到一丝一缕证明“他喜欢我”的证据。
她以为她找到了,却被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好不容易,她准备放弃了,他为什幺要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打架,为她擦去眼泪,甚至不打招呼就吻她。
当她是什幺?
凭什幺整个剧场都是他在主导和操控,他来去自由,而她只是个身不由己的木偶。
不公平!
想到这,笪璐琳心里竟产生一种被欺骗良久的难受感,渐渐燃起了不满的火气,誓要做点事情扭转局势。
她张嘴,含住鹿霖的下唇,狠狠地横向啮咬。
鹿霖吃痛,松开她,后退了一大步。
一抹鲜血像一朵玫瑰花般在他的嘴唇中央慢慢绽放开来。
鲜艳欲滴,极具诱惑。
笪璐琳舔了舔唇,也尝到一点血,咸咸涩涩。
她以为鹿霖至少会嗔怪两句,或者疼得吱吱两声,但他仅仅短促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一副什幺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只不过,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无动于衷,脸、耳朵以及脖子却是红得透亮。他本身皮肤白得像饺子皮,而现在就像是饺子里的虾肉馅漏了出来,还冒着热气。
笪璐琳从未见过哪个人的脸能红成这样,心一紧,恍然觉得——
证据,找到了。
鹿霖匆匆捡起刚在情急时被他扔在地上的公文包,背对笪璐琳,从包的最外层掏出两片酒精湿巾。
他正要擦拭干净双手和嘴上的血,笪璐琳就像只小地鼠一样灵活地钻到他的眼前。
“为什幺吻我?”笪璐琳满面含春,毫不掩饰地问。
她的笑与以往都不同,多了一份娇俏的胸有成竹。
鹿霖微怔,转而扯起嘴角,讥诮道:“你还真是来者不拒。”
噢,你是为了验证这个呀,可你明明是强吻,哪里给我拒绝的余地。
“我来者不拒,那你一直以来是在对我欲——擒——故——纵——?”
“……”
“我没有再招惹你了吧,刚刚我也没有拜托你帮忙,你为什幺为我出头,为什幺打那个人?难不成——你吃醋了?”
“…………”
“不是洁癖吗,当初我轻轻碰一下你的衣服你都会炸毛,现在怎幺这幺迫不及待地吻我?是因为——情难自禁?”
“………………”
笪璐琳一点都不害臊,反而咄咄逼人,越靠越近,说话语调越来越高,就像升空的火箭,气焰嚣张得不可一世,但又因声色装得软糯,听起来也颇像拨弄心弦的吴侬软语。
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平时姿态高高在上、方才还把肌肉男打到流鼻血的男生,此刻好像成了纸老虎,完全失掉气势,被呛得哑口无言,节节败退。
直到退无可退,鹿霖屏住气,冷嗤道:“一个吻而已。”
装,你再装。
这话从一个脸已经红得像烧猪一样的人的嘴里说出来,好可笑哦,真应该给他一面镜子照照,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笪璐琳咻地屈膝,双手掐住鹿霖的腰侧,耳朵贴到他的心脏处,静静地听。
单薄的衬衫下是男生又急又凶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吵得如锣鼓喧天,身体还烫得像在灼烧。
笪璐琳明了地笑了,沿着鹿霖的胸口,如藤蔓般攀着他的上身慢慢往上爬,爬到他的脖子处时,她昂起头,目光露骨地看他。
红润的嘴唇就在他的下巴处徘徊。
“鹿同学,做人要诚实。”笪璐琳用晨雾般的气声说。
那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鹿霖的胸腔颤动了一下。
但他仍旧不多做回应,像被人拿枪指着似的,眼睛直盯天花板,肌肉僵硬,嘴唇紧闭,一点气都不出,唯有喉结在上下来回滚动。
笪璐琳开始怀疑这人以前都是虚张声势,实则根本经不起撩拨。
她兴致愈增。
他嘴唇上的血已凝成胶冻状。
笪璐琳擡起右手,指尖轻触他的伤口,柔声问:“疼不疼?”
最后一字刚落下,她的手腕猛地被握住。
“叮——”
电梯一路向下,直达一楼。电梯门一开,两人暧昧的举动被要进入轿厢的住客看在眼里。
鹿霖迅速松开手。
笪璐琳也变得收敛,不忙不乱地放下手,背过身去,自顾自低头浅笑,不知是在笑她自己前所未有的勇猛,还是在笑鹿霖出人意表的羞怯。
两人又重新坐上去。
各怀心事,双双沉默。
鹿霖脸上的红晕逐渐消散了,一到六楼,他就逃难似的迈着大步子冲回住处。
笪璐琳很想追上去扒拉他,但她毕竟好面子,决定还是矜持一点。
明日再撩!
一下子太猛了怕他遭不住啊。
笪璐琳哼着欢快的歌儿进屋,心情好得像中了六合彩头奖一样。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就说嘛,像我这幺可爱的女孩子怎幺能单相思,怎幺着都得是双向奔赴呀。”
“初吻真不赖呐,甜过candy,哈哈哈!!!”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扭成麻花,笑得活脱脱村口的二傻子。
……
民警们找上门时,笪璐琳刚洗完澡,不得不又将睡衣换成外出的衣服。
肌肉男真的报警了,验完伤后和民警一同来寻人,他本来要找的是鹿霖,意外地发现笪璐琳也是住六楼,顿时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更加气愤。
他横眉怒目地指着两人:“原来你不是和我同一层,而是和他同一层,你们俩是故意联合起来耍我?”
笪璐琳没想到这肌肉男真的住在最高层,以为他是想跟自己回家。
她望向鹿霖,鹿霖单手插着裤兜,泰然自若,好像并不把这当回事,但她的保护欲却莫名其妙地被激发了——绝对不能让他留下案底。
于是她使出毕生演技,蹙起长眉楚楚可怜地和民警说:“警察叔叔,是这位男士先骚扰我的,我邻居纯粹路见不平,也是这位男士先动手的,你们看,他把我邻居的嘴巴都打流血了,我邻居出于自卫才不得不还手。”
“你放屁!我骚扰你?向你介绍我自己就算骚扰了?我什幺时候动手了,你他妈睁眼说瞎话!”肌肉男怒发冲冠地走向笪璐琳。
笪璐琳躲到其中一个民警的身后,瑟瑟发抖地说:“他刚在电梯里的样子比现在还可怕……”
你还别说,虽然她的外形和柔弱不大沾边,但装起柔弱来真挺有模有样。
肌肉男仍要解释,民警大手一扬,厉声说:“通通闭嘴!都跟我回派出所。”
派出所很近,就在街尾,三人跟着两位民警步行过去。
一路上,鹿霖都淡定得像在兜风。
笪璐琳反倒不安,悄悄拽住他的衣角,小声说:“别怕,不会有事的,我有经验。”
所谓经验,是去派出所录口供的经验。
上次是好几个目击证人,但这回,笪璐琳是唯一的证人。
小区电梯的监控摄像头早就坏了,物业迟迟不修,所以,电梯里到底发生了什幺,可能由旁观的她说了算。
私心作祟,录口供时,笪璐琳和肌肉男都像在绘制油画一样添加了不少浓重的个人色彩,拼命往对方身上泼墨。
民警听着,非常怀疑他们俩说的话的真实性,只能把真相浮现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看起来冷静平和的鹿霖身上。
“你说说,整个事件的过程。”
笪璐琳大气不敢出,暗暗祈祷鹿霖能推脱责任。
然而,鹿霖目视前方,不疾不徐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平铺直叙了一遍,没有狡辩,没有恶意渲染,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并坦白:“当时原本不会产生硝烟,我可以好好解释,或者直接带她离开,但由于自己冲动过头,率先动手打人了,是我的错,很抱歉。”
他的声音干净澄澈,高低成韵,像一缕清风,从山的这边,吹到山的那边,吹得很远很远。
笪璐琳看着他,感觉是在看一幅写实的素描,那里屹立着一棵高大的橡树,长满铜枝铁干,像刀,像剑,像戟,永远指向光明,从不屑于低头俯瞰那腌臜的角落。
沉思了一会,笪璐琳鼓起勇气说:“我也很抱歉,我刚撒谎了……”
最终,这场纠纷以鹿霖向对方赔偿五百块作为结束。
收到鹿霖的转帐后,肌肉男也消气了,递上名片说:“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我其实不是什幺股东,但也算个小老板,在隔壁街开了一家健身房,欢迎弟弟你随时光顾。”
鹿霖收下名片。
他再擡头时,发觉笪璐琳已不在身旁。
“鹿霖!”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
他回头。
笪璐琳站在派出所的大门口,如一道绮丽的霞光,笑着朝他挥手。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