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的风并不猛烈,如一脉轻软的丝绸,掠过这座昏黄的城池。黄沙细细席卷着土地,夜色中传来旅人拨琴的声音。
病心站在麒麟身旁,呆呆望着城内人潮熙攘的街道。
长生君神通之大,没有什幺“不敢“。
若他有不敢、不能或是不肯的……病心想到的,也只有一个人能让长生君吐出“不敢”这两字来。
紫霄君。
上一个混沌,紫霄君苏醒之后,长生君比她先到。她遁入雾中之时,长生君已经在那处了。
长生君有长生君的神格,他是光明的,是仁慈的,是秩序的,是清正中和的。
她也有她的神格,是无序的,是浓烈的,是灰色的,是复杂的,是爱恨交织的。
而紫霄君不同。
病心甚至说不上紫霄君到底在想什幺,也说不上他是怎样一位柱神。他宛如抽离了所有存在之外,在凝视着他们。
但她是敬他的。
如同凡人敬父兄一般。
紫霄君到底和长生君说过什幺,长生君才会说出“寔我不敢”这样的话。长生君到底知道了什幺,才非杀自己不可?
“神姬。”耳畔传来女子的声音。
病心回过神来,看向眼前一身月白色纤纱长裙,笑意盈盈的青丘。
“可让我备齐了。”青丘在袖中掏了掏,摸出些腰佩来,替每个人戴上,又寻出些丹丸:“腰佩可以自封灵气不被探查,丹丸能够隐匿气息。如此若非面对面撞见,即便是天上仙官来了,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我们在何处的。”
病心嚼了嚼,丹丸有些微甜。垂头看了看腰侧系上的红色腰配:“左右我不过筑基期,也引不动什幺天地共鸣的动作,何须如此谨慎。”
“小心为上。”麒麟抖开一件暗色的披风,拢在她身上。
“我们要往何处去?”病心问。
青丘指着一旁驿站前几辆不打眼的马车:“不便飞身缩地也不可腾云御剑。如此。只能用凡人的法子走。陆崖上主与少司剑都还重伤卧榻,各乘一车,由涂山照看。我与我两个狐孙一车,麒麟大人与神姬一车。”她目光朝更北地方睇去,“麒麟大人说,既然当日轰轰烈烈下来的,便也要整整齐齐回去。咱们往昆仑去。”
昆仑……
那是阿阴化身的地方,在北漠的更北更北处。
沿路要经过人间州府十三座,穿过广阔危险妖域与未知的福地洞天。
以前在欲海时,麒麟从未对阿阴表现出任何喜欢或是厌恶。他待陆崖和阿阴是一样的,客观而疏远的。
病心没想到,他会说出“整整齐齐回去”,这样的话。
如此想来,前往昆仑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一则昆仑偏远,九重天寻迹不及,二则在那冰天雪地里,或许能找到阿阴一丝半点残存的神魂。
她点点头:“趁夜出发?”
青丘展开一卷小小的纸条:“还需准备些常备的东西。譬如丹药灵材、常用的符咒储纳,还有这一路途径所需的奇闻异录。”她轻扑手上碧扇,“大多在月城都能买到。如此便麒麟大人、涂山与我分作三路,这会子前去寻来。神姬守在驿站便好,陪着陆崖上主……”
病心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腰,打断道:“还是涂山守着,我去买罢。好歹这具身体也已筑基,寻常行空之术也能使出来。”
青丘不放心:“现下不知月城里还有没有九重天的仙吏,总归谨慎些好。依我所见……”
“容她去罢。”麒麟道。
青丘一个激灵,霎时灵犀大通,心道好险好险,可别得罪了酆天子:“……也好。”
病心拿了青丘列的单子,见上头是些极其寻常的草药,大抵是将最简单的几样让给了她。如此便寻着月城街道一路询问。
正是月上枝头的时候,街上卖草药的市坊大多数已经闭门。要寻到零星售卖的,需到城门口的集市上看看。病心沿路走走停停,约莫半个时辰,来到月城东侧的城门口,外头就是枯木密林的郊野了。
说巧不巧,方到了门口,便见城池的守卫正敲着闭门鼓,将护城河的栅板往上拉。
“小军爷且等等。”病心拢了拢头发,追了过去。
那守门的队正二十余岁,正是青壮,见是个气质出尘的少女过来,借着两分月色灯火正能看见宛如芙蓉般白皙光洁的脸颊。霎时便红了耳根,说话也结巴起来:“姑、姑娘有何事。”
“我家中亲人受了外伤。”病心嫣然一笑,夜色生花,“正寻摆摊的药商买些救急。倒是我是个脚程慢的,没赶上集市。不知此时城门这头还有卖药的商户没有,劳请小军爷指指路。”
“这个时辰——”青年队正看了看天色,“已到关城门的时候,便很难再有了。姑娘若是急需,明日一早的早市,定能赶上。若是不嫌弃,我也能替你……”
那队正颇是殷勤,却没成想,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传来个男人声音。
“小姑娘要买草药?”
病心回头一看,是个身着粗布麻衣,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背上挑着两个竹筐簸箕,看似草药商户的打扮,裤腿上还满是泥星点子。
“正是。”病心颔首,目光投向男子挑着的两个大竹筐,“大叔还有?”
中年男子摇摇头:“小姑娘赶得不巧,今日的已卖完了。前些日子城中丹药铺那儿有百年难得一遇的大能修士斗法,死伤了不少人。如今这些日草药卖得极好,都是治那被修士伤了的居民。小姑娘的家人也是因此受的外伤?”
病心扯了扯嘴角:“可不是。”
“你若急着用,城外一里地,便是我家宅。里头有最近时令的所有草药,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一道前去,慢慢挑选。”
一里地也不算远,回来的时候即便城门关了,亦能飞身翻墙回来。病心颔首:“那便劳烦大叔了。”
“你买我草药,我当谢你才对。”那中年男子憨厚一笑,“叫我陈伯便是,市房的人都认得我,我家草药可是出了名的足量足份。”
“那……”病心看向守门的队正,“辛苦小军爷放下城门,我去去就回。”
那队正对上病心粲然笑颜,脸红到了脖子:“我自然等着姑娘回来。”又嘱咐道,“近日月城不大太平,似有妖精勾人而失踪的事情出现。您二位多多小心,快去快回。”
什幺妖精勾人,莫不是青丘骗那孔雀明王庙的小和尚的事情。病心浅浅一笑,别过队正,随着陈伯出了月城。
甫一出城,凉气习习,月城内的笙歌影摇被城门一蔽,瞬间安静了下去。
四周枯木丛生,黑漆漆的寻不着半点星火。
陈伯吹亮一只火折子,引路道:“小姑娘随我身后走,不过一刻钟便到,不必害怕。”
病心颔首,随着陈伯,往密林中走去。
亦不知是最近无有下雨的缘故,还是之前少司剑与陆崖大战耗了月城周遭天地灵气。近郊的整片森林都显得有些没有生气。
约莫行了小半盏茶时,病心闲闲询问:“陈伯平日里都走这崎岖山路回家。”
那陈伯挑着两个竹筐身子歪歪斜斜,被压得一边高一边低,喘着粗气答道:“可不是幺!这北漠洲哪里又比别的地方物丰民富,不过吃吃苦养活一家老小罢了。若不是前些日见那修士斗法,最近还发不了这些草药财!”
病心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眯了眯眼睛。
哪里不对。
方才在城门口的时候,这陈伯说草药卖完了。想必两个竹筐应当空了才是,缘何还会压得肩头左高右低,走路气喘吁吁?
“陈伯。”病心淡淡问道,“您这竹筐里,装的是什幺?”
那陈伯脚步一滞,沉默了少顷:“不过是些秤砣算盘罢了。”
“为何只放在右边竹筐子里,左边却空着?”
“那自然是……”陈伯应答着,手上火折子却被寒冷夜风骤然吹灭,四下霎时陷入一片漆黑:“用来装你啊!”
话音刚落。便见那陈伯人影倏然朝着病心扑过来,一阵甜腻的香气瞬间涌入病心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