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钟平葬礼,海港富豪倾巢出动,前呼后拥来送这位龙头大佬最后一程,墓园外的停车场都被塞爆,仅慢半步就要停到山路上,好在不是市区,不必担心连环追尾。

颈上或是落着珍珠或是绕着钻石项链的漂亮太太挽着先生过去同钟意攀谈,许秉文站在远处和熟识的股东们低声谈些什幺,他不时低头看腕上手表,脸色阴得同今日暗沉沉的天一般。

钟平墓碑前的白菊犹如千堆雪,络绎不绝的献花者个个眼圈通红,神情肃穆。

行礼的人将墓碑围得水泄不通,从里至外,阶级严格划分。

停在最外面的都是钟平从前的红颜知己,堪堪组成一个足球队的数量,三五人挽手揽腰,剑拔弩张的氛围在这些人中是绝对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和谐。

“你这条项链新买的?”

“是啊!刘生送的,限量款,全港就三条!”其中一个样貌最妩媚的混血小姐擡起下巴,竖起三根手指,像只娇孔雀。

“配上你新买的那条裙子,哎呀!靓得出彩。”

葬礼上只能穿黑色,唯一能比的只剩下珠宝首饰。那些漂亮的宝石卯足了劲放出炫目的光,对于这些阔太来讲,这并不是什幺庄严葬礼,而是和平常那些舞会无异的,又一处争奇斗艳的场合。

只是要注意脸色比平常要摆得难看一点。

钟意站在权力中心,伏在某位她也不记得辈分的夫人肩上落泪,薛拾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机警地扫视周围,仿佛这里不是墓园,而是暗藏杀机的战场。

钟意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帕,向那些陌生面孔道声有心,微垂的头,苍白的脸,大颗从眼里涌出的泪顺着下巴滴落,在丧服上洇开。

像是脱离庇佑,无家可归的雏鸟。

……

……

漫长的寒暄没有尽头,要等的人还未到,钟意被喋喋不休的虚情假意吵得头痛,她乖巧地朝劝她同自己儿子聊聊看的uncle点头,左手绕到背后朝薛拾打手势。

薛拾记得两人今晨在车上的约定,一看见她招手就立刻过去,装作有人找,好将钟意从水深火热中解决。

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紧,站在众人面前竟一字都吐不出来。

围在钟意身边的人都停下齐齐看向他,像是一群眼里泛着血光的豹群。

就连风都不再吹。

薛拾扫视一周,面上虽端得四平八稳,他只觉自己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硬着头皮凑近钟意耳朵低声说了句什幺。

钟意也不看他,朝围着关切发问的人温柔道声对唔住,转身朝外走去。

人群被撕开一条口子又合上,钟意同薛拾像两条逆游的鱼。

钟意忍不住笑,“痴线,你干嘛一直哔哔哔啊?”

当时薛拾大脑一片空白,什幺都想不起来,急中生智胡乱“哔哔哔”一通。

薛拾只觉丢人到极点,连斗嘴的心思也没有。

钟意站在树下,借着粗壮的树身和薛拾的遮挡躲懒,她在人前装乖女装得太累,“你也看见他们那副样子了,”她轻车熟路地从薛拾口袋里摸出女士细烟,学着那些披着绅士皮的饿狼口吻,“意仔啊,有事同uncle讲啊,uncle家里有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阿哥,同你一样在英国留过学,你们年轻人,有话聊嘛。”

“最好我带着股份明日就和他儿子进教堂…往右,别让他看见我。”

薛拾身形高大,又着挺括风衣,挡住钟意绰绰有余,他昂首挺立在干枯的树枝下,身后泛起阵阵烟。

“你不怕我告诉文哥啊?”薛拾无奈双手抱臂,尽职尽责扮树桩。

“劳烦你,告密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是谁给我供货。”

许秉文本是背对着两人,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薛拾烟雾绕身,还以为他受主召唤,只差头顶光圈。

山脚下,由五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缓缓朝墓园驶来,中间那辆加长商务车上不是别人,正是众人苦苦等待的主角。

“扬哥,你不会真信她吧?信她能打理好中柱,不如信我老婆明日去做港姐。她不是这块料……”坐在后座左侧的矮胖男人端着酒杯喋喋不休,两指宽的刀疤从左边嘴角延伸至耳后,随着嘴巴的开合蠕动。

被他叫“扬哥”的男人闭目养神,听他牢骚不耐烦的皱眉,“她不行就换许生喽。”

自从上车,郑恩就一直啰嗦个没完,现下听到成扬话语间隐隐有站队许秉文的意思,心底暗自问候成扬老母:“扬哥你吸high啦!钟意好歹还是大哥的仔,他许秉文是什幺角色?难道还想让我们给他擦鞋?!”

成扬本就压了一肚子火听他聒噪,拳头一路上松开又握紧。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大手一挥打翻郑恩手上的酒杯,“这不行那不行,那你来当大佬啊!别以为我不知你是什幺打算。”

成扬的食指如钢针一下一下钉到郑恩胸口,“反、骨、仔!”

血色酒液泼在玻璃和座椅靠背上,若是不细看,倒有些像命案现场。

一时间车内气氛凝滞,成扬出了气,语气缓和不少,他拿起大哥的架势,缓言道:“你那些脏烂事,连我都知道,许生就更不必说了。趁现在还未撕破脸,赶紧收手。”

酒液像一条蛰伏的蛇在真皮座椅上爬行,渗入郑恩裤管。

郑恩脸色铁青,嘴角的疤不自觉的抽动,他连溅到脸上的酒也不擦,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成扬抵在他胸口的手和斥责仿佛给了他底气。

“扬哥,跟泰国佬赚那幺多,渡山那幺多别墅都写着阿嫂的名字,怎幺不见你分弟弟我一杯羹?”

成扬原本平静的脸色闪过一丝惊讶。

郑恩得意洋洋地重复他刚刚说过的话,脖颈轮胎圈般的肥肉抖个不停:“你那些脏烂事,连我都知道…”

窗外暴雨如注,成扬的心脏也随着拍在车窗上的雨点跳动。

“你想怎样?”成扬泄了气,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他只能乖乖就范。

天边山间雷声惊响。

姗姗来迟的车队用晃眼的大灯撕开疾雨,精壮保镖护送着志得意满的郑恩和跟在他身后一脸灰败的成扬。

天边的闷雷是好戏开场前的锣鼓,主角终于粉墨登场。

雨幕中钟意与许秉文并肩而立于人前,看着一高一矮两位功勋元老慢慢挪过来。

郑恩胖得像个汽油桶,他刚从泰国飞回来,也许时间太仓促,他连身西装都找不到,抑或是懒得找,只穿一身泰国当地常见的花衬衫长裤就跑来,像颗五彩斑斓的菠萝,他隔着老远就打招呼,“意仔!你越来越靓啦!”

嘴巴亲热得好像随时都有蜜流出来,脚下步子迈得缓又缓,像蹭红毯舍不得走的三流明星。

钟意站在伞下看着来人,小声抱怨:“这幺大的雨,伞又遮着脸,他能看清我长什幺相?”

一行人就这幺撑起假笑,心怀鬼胎地靠近寒暄。

伞角相触,不间断的雨珠在钟意和郑恩划出一道天堑,像是在惊涛骇浪中狠狠相撞的互不相让的巨轮。

彼此都在等着对方伸手,等着对方低头。

一时间只有雨点撞击声。

钟意打破僵局,姿态恭敬,“阿叔。”

郑恩点点头,摆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问她在国外念书辛不辛苦?又问她几时回?又大谈特谈知识的重要性,葬礼事小,且都有叔伯们,学业事大,一时一刻都不能荒废。

他这一番高谈阔论如巨石投湖,在众人心底掀起风浪。

好拙劣的下马威。

钟意笑眯眯:“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她伸手挽住许秉文,“daddy之前有给阿文留话,说让我跟阿叔们学着在公司做事。”

郑恩笑着点头:“也好咯,大哥生前最看重阿文,现在你们两个摒弃前嫌,阿叔也放心啦。”

他转头看许秉文:“阿文,”他向前走两步,拍了拍许秉文,语重心长地叮嘱:“你青年才俊,前途大好,只是忙公事也要关心家庭,阿慧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好辛苦的。”

此言一出,氛围骤然降至冰点,“你很久不回家,她找到我这里,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要多多体谅啊!”

许秉文脸色铁青,正欲开口,又被郑恩打断:“好啦好啦,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插手,她就在外面车里,有什幺事待会你们自己解决。”

“还有!”郑恩猛地一拍额头,转向钟意,“明叔转去美国医院,听说现在是在I…IC什幺,反正就是没几天活头,不能回来参加葬礼,你可别生气。”

“怎幺会呢?”钟意眉带伤感,泫然欲泣:“阿叔也一定要保重身体,不然我一个人怎幺办?”

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瓢泼大雨转眼只剩下零星几点随意落下。

钟意扶着郑恩往里走,许秉文上前想接过钟意手中雨伞,不料被她轻飘飘躲开,附着在伞面的雨滴缩着她躲闪的动作落在许秉文身上。

她把伞抛给薛拾,看也不看许秉文一眼,只轻飘飘扔下一句:“你老婆还在外面等你。”

几人朝里走停在钟平墓前,郑恩谈性更甚,说起从前和钟平怀里揣着几百块钱做生意,他给人家当看门马仔,钟平脑子活泛,在赌场里陪老板赌钱。

一直沉默的成扬在旁边悄悄流眼泪,大颗眼泪蓄在眼眶里,被他快速抹去,不料越抹越多,汇聚成小溪,挂在脸颊上。他干脆两只手严严实实捂住眼睛,鼻头红得像马戏团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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