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我们分开过吧

顾记绣坊绣房内,原婉然正对周遭绣娘解说泰西绣画针法,杂役前来通传,道是赵玦来了,请她过去议事间。

原婉然早有准备,赵玦打算开展泰西绣画这宗生意,而她领头做绣活儿却辞工,绣坊必会上报赵玦,赵玦也必会过问。

她到议事间时,赵玦坐在堂上,尽管屋里搁着旺盛炭盆,他仍旧未卸身上秋香色缎面斗篷。

他颈颊间围着银鼠风领(毛皮围脖/围巾),银鼠皮毛雪白明润依贴腮旁,衬得他肌肤莹洁如玉。且那风领宽大,微掩他两颊,因此面孔显小,更加突出五官细致风流。虽则唇瓣血色稍淡,肤色略透苍白,隐约露出病弱气象,却叫一双灿若寒星秋水眼给炯炯有神地镇住了。

原婉然施礼:“赵买办。”

赵玦停下长指轻敲紫铜手炉的动作,擡手示意原婉然入座,暗自打量眼前人。

这村姑精气神儿倒还足,与往昔差不很多,对着人也不愁眉苦脸。不过内里必定为她丈夫的事油煎火熬,人都瘦损了。

他支使京营的人脉挑唆生事不过小事一桩,对结果便无所谓得意。

他只是冷眼旁观事态如他预料地发展下去,欣赏这些自认坚贞的夫妻在苦难当头时,溃不成军,临阵脱逃。

他若无其事问道:“听闻韩赵娘子家里遭事,打算辞工?”

“是。”原婉然道:“我家大官人不招上司待见,教人捏错儿,被发配外地,我要与他同去。”

京营关内军那帮子弟逮住韩一穷追猛打,而关中军这方因为文书错漏在先,以及韩一无法自证身世,争辩时处于下风,但越是挨打,越不肯服软。

双方僵持不下,遂成意气之争,军中两派中下级军官逐渐剑拔弩张。关内派主事者以为不值得为韩一一案伤及军中和气,但子弟挨了关中军揍,为着颜面也不肯立时轻易退让。

此时姜怀恩出面劝说,令情势缓和,最后双方就文书作假、冒籍以及淫乱共妻三宗罪名,同意拔除韩一官职并发配外地。发配刑期采最轻的一年,地方由关中军决定,等于让韩一到关中军指定的地头走一遭,意思意思住上一阵再回京。

韩一衡量刑罚,决定认罪。

清平侯曾给韩一另外选择,由侯府派人往返西域寻找证人,证明他清白。

韩一以为这么做,花上一两年都未必找得着,与其让他给押在牢中空耗,旷日费时赌这未必有胜算的一把,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能趁早了结案子便了结。

原婉然没法子拦住韩一被定罪发配,但拦得住不让韩一离家——她决定把家搬了,跟着韩一走。

赵玦宽慰原婉然一番,并说若有他使力帮忙的地方,必定相助。

原婉然道谢,并道:“赵买办,我年后离京,如今辞工,是预先让绣坊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缺人手。此后我会加紧赶工泰西绣画,并将针法心得和一应绣活事体在离开前一应交接清楚。”

赵玦道:“韩赵娘子办事我放心。只是韩赵娘子府上千万珍重,发配地方素来荒凉,生活不便。”

原婉然再度谢过,坦然应道:“是啊,我打听那等地方的风土,都是这么说。”

她神态安祥,这等笃定来自清楚前路艰辛,可是夫妻情深,仍旧向往与夫婿同度动荡,无惧无悔。

赵玦收回停在铜炉上的纤指,搓捻姆指食指,却是温颜浅笑,“赵某预祝韩赵娘子一路顺风。”

原婉然谢过并回以祝福,而后诚心诚意道:“这些日子谢谢赵买办照料,也谢谢你赏识我手艺。”

她乌润的眼眸一片清纯温善,充满对知己的感激,无一点防备算计、奉迎贪婪等阴暗痕迹。

赵玦心中一动,他曾去过一座深山,山中有座湖泊,不受半分人间烟火侵染,湖水分外清澈。

他放眼湖景,湖面浩淼,碧蓝水下透明如水晶,一眼可直视几丈深的湖底,湖中游鱼藻荇历历可数。

他惊异它清莹明净的同时,也习惯不来这分出奇的纯净……

赵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因为一个村姑想起那座世外湖泊,只是面对她微瘦模样,不觉脱口道:“保重身子。”

话甫出口,他目光微闪,对自己冲动言语莫名其妙,略抿嘴唇。

原婉然只当是寻常客套叮咛,不疑有他,再度道谢。

午后原婉然提早下工,和赵野前去京营监探望韩一。

近来他们夫妻仨心思各异。

清平侯安排韩一发配到关中军地盘宁州,并去信当地官将,请他们格外照料。韩一遂让原婉然和赵野留在京城,等候他服刑期满归来。

原婉然和赵野平时听从韩一主张,这回皆不答应。

韩一劝道:“无论清平侯如何使人照料我们,宁州决计比不上在京城生活舒坦。”

原婉然在牢栏外道:“生活舒坦,哪比得上我们一家相守,心底舒坦?”

韩一道:“山长水远,行路十分艰苦。”

赵野道:“大哥,清平侯派人和我们说了,会沿途护送我们,想来路上吃住及交通不至于十分恶劣。”

韩一道:“阿野,你照顾阿婉最精心周到,但我出事才多久,她因为思虑重,人便瘦了。果真长途跋涉,沿途风霜雨雪,她经受得起?一定要累坏。”

原婉然鼻子酸涩,这些时日她担心韩一,纵然有赵野盯着进饭,到底稍稍瘦了些。这点改变其实细微,绣坊里一群绣娘与她几乎朝暮相处,皆无人察觉,唯有韩一和赵野对她十分用心,便全看在眼内。

她道:“我不怕累,我从小成天干活长大的。”

赵野在旁道:“大哥,我反复考虑过了,我们试都不让婉婉尝试同去,便教她留在京城,她先要愁坏。自你进京营监,她就睡不安稳。”

韩一道:“阿婉眼看就能升格绣坊师傅,带领绣班;你在行内声名也渐有起色,离开京城一年半载,要错过多少机缘?发配地方偏僻,谅没什么刺绣活计、书画委托可接。”

赵野笑道:“大哥,不拘离开京城多久,命中有时终需有。发配地方没书画委托,我就做厨子、货郎、说书先生,在路边支个摊子卖吃食也成,能养家活口就行。”

原婉然也道:“相公,你不是总担心我多动针线,损伤目力?搬了家我找不着活计接,正好趁机休养。”

韩一双拳难敌四手,没了反驳言语。

原婉然探视过韩一,便和赵野往中药铺抓药。

将来他们远行途中没准谁有个头疼脑热,万一届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寻不到大夫可就糟了。未雨绸缪,他们自行置办常用丸药膏散随身。

到了药铺,原婉然照着单子跟伙计采买药饵,核对数量。她每每准备全家出行事宜,便觉出他们夫妻仨将来还是在一块儿,并且因为体认到这个现实好似铁打一般牢靠,不知不觉绽放笑靥。

赵野心无二用,眼耳意神追随妻子一举一动,见她专心采买,暂时把烦恼抛诸脑后,不由欣慰笑了,只是旋即笑意有些凝重。

原婉然察觉赵野注目,趁伙计转身抓药的空子挽了挽他的手。

这些天她常见赵野凝思,问起来,总答说思量韩一的事。近日韩一所受科罚已定,虽说实在冤屈,好歹大家对最坏的结果有了底。

但赵野心绪并未稍得一丝松缓,原婉然感觉得到,他心事一日沉似一日……

这时她趁人不见在柜下牵过赵野的手,稍稍使劲握了握,朝他微笑。

赵野端详妻子温柔容颜,胸口热了起来。

正如原婉然明白他心中存了事,他也明白原婉然这一握一笑的用意。

他的小婉婉知他尚无意道出隐衷,便不逼问,静静等待他愿意倾诉的那刻到来。无论说与不说,她都伴他左右。

只是这种日子能到几时?赵野的心一下一下地牵扯作痛。

夫妻买好药饵,家去一块儿烧菜。时节寒冷,他们直接在灶间用饭。

饭后原婉然端了碗筷要洗,发现洗碗用的木盆内已搁了一盏厅堂待客用的茶杯。

赵野接过她手上碗筷洗刷,道:“婉婉,你把橘子放上火盆烤。”

无论赵野或韩一,都只让她做最轻省的活儿。

原婉然将一颗颗橘红果实搁上火盆铁网,彼时墨宝吃饱喝足,正踡在锅台附近教灶火烘暖的干草堆上休息,见状跑来,用脑袋拱了拱原然,朝灶间某处轻叫。

原婉然会意,指向那处的架子笑问:“墨宝想吃地瓜吗?”

墨宝乌溜溜眼睛对她含情脉脉,尾巴摇到看不清真身。

原婉然挑了条小地瓜放上火盆网架,道:“墨宝,你才刚吃饭,吃小些的地瓜吧,别撑坏肚子。”

墨宝坐在火盆前守着地瓜,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原婉然抚摸墨宝的短毛脑袋,柔声问道:“墨宝这般喜欢地瓜,改名叫‘地瓜’,好不好?”

赵野打趣,“地瓜吃地瓜,相煎何太急?”

原婉然莞尔,想起一事,因说道:“地瓜好种好收成,我们不拘搬家到宁州哪方地界,想来当地短什么菜蔬瓜果都短不了它,墨宝一样有口福。”

赵野沉默刹那,随后也笑了。

当他洗涤净锅碗瓢盆,橘子也已烤好,并且不那么烫手了。

原婉然剥了橘子递向赵野,自己也吃了起来,随后轻扯墨宝,让牠离火盆远一些些。

“墨宝,仔细又教火气燎了皮毛。”

前些天墨宝睡在火盆前,由于离火近,毛发受热太过,身上升起袅袅白烟。原婉然吓了一跳,生怕烫坏牠,赶忙将牠拖离火盆前。

墨宝好梦正酣,突然被惊醒一下跳了起来,发现眼前是原婉然,周遭并无异状,睡意便又回来了。牠顶着一脑门的白烟朝原婉然坐下,耷拉下惺忪睡眼,瞇起眼摇摇晃晃打起盹来……

原婉然虽则心底搁着韩一那桩烦恼,忆及当时墨宝呆憨模样,到底掌不住微微一笑。

墨宝闹不清原婉然笑什么,一个劲儿往她身上摩蹭撒娇。

原婉然抱住墨宝,轻轻摩挲牠脑袋后背,赵野在旁瞧觑,觉得她那安宁模样几乎像回到从前家里太平时候。

但是当她目光落在火盆上,浅浅笑意流幻,转作黯然。

火盆上还剩下一颗橘子,他们已经吃了各自那分,剩下的那颗是原婉然自然而然替韩一烤的。

可是大哥不在这儿,赵野忖道,不在家里安歇,也不在京营值宿,在京营监坐牢。

瞬间他脱口道出心中话。

“婉婉,我们分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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