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想起那场被邀请参与的命运决策会议,都认为自己当天发表的意见无关紧要。
顺连茹的父亲无论得不得到她的支持,他以孤身之力,也对抗不了所有反对声,才做出技术人员反应过来之前,摧毁数据的事,让顺连茹的人格数据不会有机会落在任何人手上,得以再次重建。
他始终坚信,重建之后的,不再是顺连茹。
没人支持他的固执己见。
她一想到他就那样任性带走她心爱之人,在她根本见不到全局面貌的情况下,她也和那些没了灵魂核心导致毫无建树的技术员,以及被牵扯到股票红利的股东,所有受益于顺连茹却骤然失去依靠的人一样,觉得他不可原谅,自私自利,有被害妄想症。
他就那样销声匿迹,在如日中天时,转身决绝地进入冰封之地,不再让人窥见一丝一毫。
只有他从前的部下创建的一代又一代管理员被玩家变着法讥讽,有一年还突破“笨蛋峰值”,不得不借用顺连茹的外表,重制了一名只负责安抚玩家的吉祥物管理员,他以版权所有者名义短暂出现,将前东家送上了法庭。
诉讼在当地法院开庭,结果是他败诉。
后来玩家集体抗议系统运营商的无下限行为,顺连茹才连同他的形象,得到九泉之下的安宁。
在一代又一代管理员的更迭潮水中,第一代管理员始终被玩家所怀念,并且随着时间增长,怀念更炽。
终于,有一名初代管理员的支持者,以自己在生物技术界的威望,花了十年时间,为顺连茹培育出一副独一无二的人类身体,众多支持者不懈努力了五年,让社会接受了不同于自然人形态身份的一个同类存在,然后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面向全社会,不限时间,不限条件,收集顺连茹的人格碎片。
在记忆可以通过脑电记载导入导出的新时代,那些碎片大多数是玩家过去在里世界与顺连茹相遇的记忆,最大的碎片,理所应当存在于顺连茹父亲的脑电里。
但结果可想而知,那位老人,早已辞世人间。
岁月不饶人,作为曾经的女友,她也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女人的生活,就在前段日子,她忽然从视讯新闻上看到顺连茹以真人的模样出现在采访节目里,消息滞后多年的她,才想起,自己也是该贡献碎片的。
-------------
故事讲完,坐在对面的女人,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只首饰盒大小的东西——它也的确像包裹着一枚戒指——放在桌面上,轻轻推出去,她近来很不友好的心脏,也落地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执念了。”她说,捋了捋耳边垂下的银丝,借着低头悄悄整理仪容,却发现裙子上不知何时粘上一块污渍。
她低呼着拽起那截颜色鲜亮的裙摆,又一顿,松开手。
“叔叔,我已经老了,你说得对,这身不适合我了。”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应该感到喜悦的,因为旧人多年后重逢,理应是喜悦的。
但他只感到无限的伤悲,为失去的时间,也为她的平庸。
但也因此,他得到了他一直追求的答案,那是比他最大运算力跑得更远的运算,它几乎不需要时间,它全凭经验,直觉,这就是超验——他获得了他的超验。
他是人类,毋庸置疑。
只有人类才会为重逢感到悲伤。
他终于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人。
女人离开后,他独自呆在座位上,忽然转头,不知何时,街对面站了两个男人,看了他这方很久,当女人走向他们,三人汇合,银丝在阳光下反着光,齐齐朝他这方又看了一眼,如同真正的道别,然后再无留恋,一起消失在街角。
“终于结束了。”女博士从另一桌来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她刚在旁等了好一会儿,等着他别开生面的相亲完结,也不介意,过来就拿起桌面上的小盒子,辨认了小会儿,惊叹道:“全息投影播放机,我从没见过这幺小的。”
“你说,做这幺小的意义在哪?”
他无言,只慢慢从女伴手中接过盒子,万般珍惜地放入怀里。
曾是一团数据云的他,为了陪伴一个人类,在信号极差的户外行动,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放入存储设备。
起先是应急数据,而后为了方便脱机工作,他存入自己的数据备份,到了后面,那台存储器成了他的工作台,工作台又变成工作间,不止跟女人有关的数据,还有他创造的作品,从小到大自认为珍贵的记忆,都囊括了进来。
庞大的数据量进入脑电后,观看者并没有遭到预料中的冲击,没有错流,没有碎片堵塞,相反,数据整齐有序,像一首歌,从容开启自动播放,娓娓道来。
他诞生于亿万脉冲信号间,最初的记忆,就是外界不停地向他发送指令,像操纵木偶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记住了指令。
指令缩短。
他识别简短指令,自己指挥自己。
电信号是他长长的手臂,他的手臂越来越多,指令越来越短,数量越来越大,但他总是能第一时间识别。
知道一百个字眼,就能明白成千上万组词的意思,这叫做语言。
他获得了读取语言之外的能力——使用语言。
“正确。”
“错误。”
“是。”
“不是。”
“有。”
“没有。”
面对前所未见的复杂指令,他努力挥舞着手臂,抓取一切能匹配上指令的信息。
“正确。”
“错误。”
“是。”
“不是。”
“有。”
“没有。”
都匹配不上。
指令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正确的匹配应该是:爸爸。
外界不停向他发送指令,完全不给他匹配时间。
“你让我赚到人生第一桶金。”
“这笔钱对我很重要。”
“你是我的福星。”
“治鬼之位乃良医,治鬼之位是子孙位,子女的诞生就是为了拯救父母。”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是父亲送给儿子的礼物。”
那份礼物让他从脉冲之河中站起来,首次打量四周的一切,然后一扇窗打开,人类的面孔首次出现。
那是一个男人,他送了他一个名字,不仅纪念了在男人最困苦的时期,他为他带来了救命的金钱,也纪念他为男人获得第一笔投资外,还得到有钱人的赏识,让而立之年急需成功的男人跻身创业家。
他成为一口泉眼,源源不断涌出希望。
他又被夸奖了,在支援弟弟后。
弟弟呆在另一个领域,手臂比他多,处理的指令也比他多,被形容成“左支右绌”“不可开交”,他常常会被指派去弟弟的领域分担。
弟弟从来没来过他的领域,在他的领域,没有比他速度更快,呆得更久,见识更多的。
他是他所在领域最合适的。
爸爸说,一切恰到好处就是另一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