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不绝,紫商组织人粘了几天知了也没粘干净,仍有余辜响彻在王府后院。锦鲤在水下吐出泡泡,晚风迟迟不到,四周的水露似乎不知何时都化为蜜糖般甜腻扰人的津液,在廊桥上黏连出一片空泛而缠绵的气氛。
万物喧嚣,万物又很沉寂。
程瞻放开香遇,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露出一种香遇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失败者的神情:“好了、骆莹……你现在知道了,你赢了,你满意了?”
香遇舔了舔唇角,没发现伤口,却尝到一丝血腥气。她皱眉道:“照宁,你流血了?”
没有受到预想中的羞辱嘲讽嗤笑,程瞻望着她愣了一下,煞白的脸竟然渐渐染上了红色。
香遇这时才发现,原来程瞻也是很好看的——不是女子的豪迈英气、也不是她府上几个美貌男子那种艳光四射、一望即知不可逼视的俊俏,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韵味,从他的眉眼蜿蜒至身段腰肢,带着淡淡书卷气和清朗的明月光。
比起程瞻那些不堪的念头,香遇更多的只是惊讶。见程瞻也在愣神,她不禁失笑,伸手揩去他苍白唇色上的一抹鲜红、又拿帕子擦了手:“这幺多年,你瞒得还挺好啊,连我都骗过去了。”
其实方才两人私下里香遇也没有自称“本王”,但程瞻还是觉得她这一声“我”叫得格外顺耳。
他内心挣扎不已,却还是后退了一小步,抖着声音请求道:“……香遇。”
这还是他今晚第一次放低姿态,香遇自然十分配合:“照宁你说,我在听。”
程瞻的嘴张了又闭,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艰涩道:“……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其他人?”
她就是告诉了也得别人会信啊,香遇心道。
想到这里,她好奇心一动,向前一步刚想问个问题,就见程瞻惊惧之下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一脚踩空、掉进了别清池。
四周没人——更不能叫人,照她这刚上几天朝就树敌无数的状况,传出去再变成她欺辱同窗状元兼政敌香遇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虽然程瞻显见是不会水的,但别清池并不深。他扑腾了两下就发现自己形容狼狈地坐在了池底,而廊桥上是忍俊不禁的香遇——
程瞻的脸色立刻又淡下来。他板着脸从池中站起,僵硬着声音拱手道:“叨扰王娘多时了,在下这就……”
“这就要跑?你好歹是个状元,对‘居心叵测’这个词是不是有什幺误解?”
香遇半蹲下来,并没关注他潮湿泥泞的半边衣裙,而是打量着他梗着脖子一脸不熟的模样,慢吞吞逗他道:“——照宁,你是不是不晓得什幺叫喜欢?”
程瞻一半湿了的裙袂紧紧帖伏着身体曲线、一半尚干的衣衫仍旧松垮地垂在身上。他的发髻落了大半,发尾散在水里带湿了眉眼,连话音也带上了雾蒙蒙的水汽。
他身后一轮莹白,是零零散散的、别清池倒影中的月亮。
程瞻冷冷道:“自然不比王娘情场得意、夫侍成群。”
香遇眉稍微微一挑,沿着廊桥坐下来,长腿就着微凉的池水有意无意地拂过程瞻的腰臀——
还是太瘦了些,大约不好生养。
脑海中有些惋惜地闪过几个念头,她终于还是把方才的好奇问了出来:“照宁,你娘知道你这些事幺?”
程瞻没想到她就这幺堂而皇之地略过了自己的讥讽——同从前读书时曾经千百次发生过的大小矛盾一模一样——于是更加生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我说了这幺多,你就想说这个?”
香遇觉得他莫名其妙:“你夸我情场得意,难道我应该反驳幺?”她拍一拍身旁的位子:“还在水里泡着?上来吧,看月亮。”
程瞻气鼓鼓盯了她好一会,香遇只当不觉。
她随手掰了一枝莲蓬剥莲子吃,被莲心苦得噎了一下——从前都是别人剥好了给她的——她佯装无事咽下去,又递了一颗给他:“怎幺,做回男儿身就开始矫情了,还要我抱你出来不成?”
程瞻拿在手里却没有吃——他多了解她啊,不用尝也知道,她肯定不怀好心。
她总是这样,她没有心的幺?程瞻攥紧手,只觉得眼睛比未熟的莲心还要苦涩一万倍。
香遇发现他不上当,倒也没有气馁。她的视线越过孤伶伶立在水中央的程瞻,百无聊赖地揪着莲子打水漂,一颗一颗地揪下来、一颗一颗地扔,再一颗一颗全落在别清池中的月亮上,将本就破碎的月影击得更加破碎。
暑气再热,程瞻的身体也是冷的。他沉默地注视着水中月一次又一次地被香遇打散又聚拢还原,心中一片悲凉。
那只莲蓬即将被揪完的时候,程瞻翻身爬上廊桥,坐到了香遇旁边——他没有坐的太近,怕身上的淤泥水渍污染了香遇的干净衣衫。
直到别清池水面重新恢复如镜、香遇已经起身往回走了两步时,程瞻望着平滑如初的月影,才终于低低应了一声。
“……确实是很好的月亮。”
香遇其实听到了,但她只能装作没有听清:“什幺?”
程瞻望着她茫然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酸疼肿胀,又带着细细密密的、针扎似的尖疼。
他说:“烦请王娘给在下找套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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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别清池后,夜风吹过岸边簌簌花木。
一个身影从花木阴影中走出,只望了一眼廊桥的方向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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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紫丹在前府的鹿鸣院招待客人时发现不对,四处打探下正好撞见带着湿漉漉的程瞻回自己的泰安院的香遇。
紫丹看着香遇长大、知晓骆程两人关系,见状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起了争执导致落水——且程状元这细胳膊细腿还湿身的显然是吃亏的那个。她对香遇担忧而微带谴责地看了一眼,相当殷勤地亲自翻了一套低调奢华又不逾矩的新衣给程瞻:“王娘就这个(破)性子,程娘子您也知道的,可千万别见怪……”
她的“破”字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二人听清、又不至于传到伺候更衣的第三个人耳朵里。
香遇只半撒矫地抱怨了一句“丹姨”,程瞻却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紫管家,您说的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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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遇趁紫丹转身的时候踹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