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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对话你来我往,手里比划着,嘴里吃着笑着,聊到兴起时还会碰个杯,气氛温暖融洽得仿佛二人似亲兄弟,正在讨论着家长里短街坊邻居的八卦琐事。钟鸣坐在两人侧边,不执筷子不喝酒,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正身处在独立于他们二人的另一个未知世界。
很快卓祁庭一杯酒见了底,他喝酒极易上脸,没碰几下杯脸色就已微微泛红,卓祁庭对着大理石桌面的反光照了自己一下,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他这时候才叹了口气,刚才眼神都不愿往钟鸣那去,这会收放自如地盯了钟鸣一眼,钟鸣雷达似的捕捉到这一眼,他微微坐正了身子,回视过去。父子俩一双眼睛如出一辙,眼睛里都闪烁着冰冷华丽的悲光,两人谁也没挪开目光,像两条吐了信子的蛇狭路相逢。
时间一秒两秒三秒过去,程文扬看着父子二人这演哑剧似的一幕,安静的太久了,连他都开始起了点不耐烦。
最终钟鸣率先支撑不住了,他眨眨眼睛,软下脸上僵硬的肌肉,想对着父亲笑一下,但脸却怎幺都不听使唤,嘴角想往上跑做个欢欣的意思,但眼神却还透着悲意,眉头也轻轻皱着。努力几次过后,他放弃了,开始转而调整自己忽冷忽热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说不上话,于是干脆风雨不动地坐山观虎,事到如今他虽不说对程文扬了如指掌,但程文扬这个人做事他了解,能猜出个七八分,程文扬带他来这里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来拿他来压制卓祁庭,话里话外告诉对方“你儿子可还在我这呢”,逼得卓祁庭主动将自己死死与程文扬利益捆绑在一起;二来就是物尽其用,总之程文扬将脏活全一股脑儿包给他就对了,毕竟他钟鸣别的本事没有,坏事是做尽了几辈子的,既然彻头彻尾的已经烂透了,那就无所谓再烂点。钟鸣内心其实很不愿意承认后者,因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总觉得自己愈发像个破罐子破摔的特殊工作者——既然做都做了,和谁做不是做?
卓祁庭意犹未尽地拧回来目光,程文扬等待他说些什幺,但他却只低头看了看表,对着程文扬笑眯了眼:“卢启良醒了。”
程文扬看着卓祁庭川剧变脸似的表现,一时也拿不准对方心中所想,于是心笑了一下,论棋逢对手还是得面前的“老哥哥”值得他多看一眼,毫秒之内程文扬心中已轻舟过了万重山,他擡擡手道:“快请。”
卢启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时候,一掀开第一眼就见的就是程文扬似笑非笑的阴脸。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然后站定了身子,绕开头去看其他人。
卢启良年纪不大,人到中年干出了个县委书记,也算是地方上有点名气的老油条了。此刻正是家里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供养的时候,父母花钱治病,一儿一女都在国外。处处都是大把花钱的地方,他很是聪明,既不清正廉洁也不贪得无厌,这些年仅是把握机会利用职务之便也受了不少好处,收入很是可观,算是狠狠把全家老小的生活水平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跟眼前的二人比起来自己就真是班门弄斧了。
卢启良兜着面子一脸平静,想着自己怎幺着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没觉得害怕,卓祁庭事先就约好了他,结果到了地方他被一棒子撂倒,昏迷的瞬间他就知道这不会是一般事。不过事大有事大的好,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他也就稍稍放了心,擡眼去观察在场的三人。程文扬他知道,多少年前就打过一次交道,那时他们共同参加一个绥江市市政建设完工剪彩仪式,程文扬作为资方备受关怀,可谓是有头有脸。卓市长就更不用说了,明里暗里见过多少次的人,绥江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过一下他的手,当官当的明面上是清正廉明两袖清风,所有人都挑不出一句错来,一举一动更是举重若轻,基本上是翻个身都要让全市官场震几震的人物。
在场的三人只有远处那个年轻男人他不认识,想来应该是个要紧人物,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
于是未等卓祁庭开口,他自己先发制人热情道:“老卓!程总!”
“咱们这是干什幺呀,”卢启良叹一口气,活动活动自己被绑的僵硬的手腕,“有事就告诉我就好了呀,干什幺动这番干戈?”
卓祁庭道:“小心一点嘛。”
卢启良连连“哎呦”,心道我哪值得让您二位小心呢,他摸了摸后脑的肿包,试探性地看一眼程文扬,慢吞吞道:“程老板,咱们不至于。我知道你冲什幺来的,你不说,我也帮你,你这幺着,真不至于。”
说罢他又喃喃重复一遍,“真的不至于。”
搁在以前,程文扬兴许还装模作样应上三两句,如今只觉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移开,向他点个头。
“好,不至于?你早主动不就不用我动这些干戈了?扶贫项目是去年给你的,还是卓市长给你亲批的,哦,你拿上了就不愿动脑子了?那幺大一份肉,你自己吃得下吗?啊,你吃的下吗?”
“为什幺不动脑子想想!啊,你一个,你一个臭创业种地出身的,现在坐到机关里,政府为什幺支持你,你凭什幺当这个扶贫项目负责人?你有什幺本事?”程文扬弯起拇指指节,开玩笑地狠敲卢启良烂鸡窝似的脑袋。
卢启良觉得很难受。
他当过兵,然后下海创业,在镇党委政府的支持下,经过流转土地在当地发了笔小财,在“圈内”小有名气,属于比较有经济头脑的,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接触到了麒润巨大资本链中的一环,吃到了甜头,再也看不上自己以前那点蝇头小利,于是借了关系在县政府谋了个小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