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宓盼不是个好骗的,任他跛着腿,吊着手,用尽浑身解数给她表演那几年在乞儿处学来的花招,她都是鲜少再理会过。
想来他终究是个废人了,如此这般,还能如何求得佳人一笑?
三年的时光一如转瞬,他在项府一呆就是三年,他知道,自己余下的人生,必然是脱不开这个宅子了。
但他心中也不是没有指盼。
那偶尔翩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少女,总会带着打量的目光看他,但所有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展开。
起初他怕吓着项宓盼,笔锋每每一到制作“折割”环节,就会轻轻一顿,而后便自动削弱了其中可怕骇人的程度。
但后来他慢慢发现,如若连这样的话题都失去,那项宓盼就根本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赵景岚看着镜中的自己,难免悲从中来,他怕,怕极了项宓盼不再和他说话,那骄傲昂起的头颅,让他反复写下被折磨过程的少女…那个看到伤心处也会偷偷拭泪的少女…那个会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凳子上再慢慢写字的少女…
他怕她因为自己的故事不够精彩而离开!
于是乎他不再隐藏,挥斥方逑的书写着,再次遇见骇人之处,他甚至会有些激动的奋笔,弯曲变形的枯骨握紧了笔杆,用他力所能及的速度快速书写,兴奋之处,眼角余光不时扫过少女的脸。
他心里是开心的,有时甚至会在一瞬间觉得,这一场天赐的苦难,是多幺的完美,让他承受了这一切恶,不就是自那阿鼻地狱里锤炼出的玄鸟?如今烈火烹身,他熬过了苦难,得见了自己的救世主。
可是故事终有完结的一天,三年时间,足够他把自己的经历写出了花,又写腻了味…
等赵景岚发现项宓盼彻底乏味时,她已经从一个珠圆玉润的小丫头出落成了款款纤柔的二八少女。
褪去了婴儿肥,也拂去了娇憨,再听那三年来一直重复的故事,项宓盼始开始有些兴趣缺缺。
赵景岚还是低着头,永远不在她面前发出半点声音,他佝偻着背,从衣兜里变戏法一般找出一个九连环,扯着变了形的半张脸献给项宓盼。
美目流转,不过轻轻一瞥,目光就划向了别处,“倒以为你是个不寻常的,跑江湖多年,便也只得这点小把戏?倒不如府衙门口耍把式的来的招人稀罕。”
她已然长大,不再需要这些稚嫩孩童的玩具。
赵景岚看着她,两手堪堪垂下,是无法逃避的无力与自卑。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为什幺我每次说你两句,你就像头呆熊一样站在那傻愣了?”项宓盼见他颓然的模样,心中不由窝火,不好听的话张口便来,“可不就是头熊吗?褪了皮的黑熊精…”
赵景岚听着她的话,心里虽是难受,但也没有半点怨言,毕竟…她还愿意骂他不是吗?
他缓步走向桌旁,拿起纸笔便是写,项宓盼没好气的追了过来,想要继续斥责,“你的故事太老旧了,我早已经听的厌倦,你且快快住手吧,省的我待会儿还得趁着没人拿去烧掉。”
赵景岚却是不听,只是提笔沾墨,手腕翻飞,待停笔,宣纸呈于少女面前,内容却早已不再是自己的故事。
他自山海关被人拐走,一路便往南行,走过山越过水,每到一处,短则数日,长则一月有余,总是会停留些许日子。
这一路走来,多多少少见了其他一些乞儿谋生之技,单说无锡丐帮一“矗门”分支,便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乞丐,时人称为“金刚子”、“扒头子”、“古腔照子”、“罗成”、“夹门”、“哀怜”等。
他们会装成血淋淋粘糊糊的烂手烂脚、假瞎子、假哑巴;抑或装出各种病相惑人。
另则还有扮成假孝子、假鳏夫、假寡夫、假孤老等令人同情的角色,以骗讨路人钱物。而这其中,最为残忍的,还是属被做成“折割”的活物。
他曾在行至山东一带时,遇见过一个被折断了四肢躯干的孤女,大冷的冬日,被人扒光了上衣,摆放在集市人流最为密集之处,每每有人路过,她也并不知羞,只是大声歌唱,偶尔还会说些逗闷子的笑话给路人听。
赵景岚后来从拐他那伙乞儿的言谈中听来,原来那女子曾经也有一个安康的家庭,只因年幼逛庙会,一时脱了大人的视野,便被人采生而去…
项宓盼看着纸上的字字句句,仿佛又有一扇新世界的门被打开,她笑着看赵景岚,催他继续下笔。
那荒诞又光怪陆离的世界,是她这一生都不会遇到,也不会看见的,她想通过这个男人的手,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幺的丑恶。
赵景岚沉醉于她的笑,自然更加落笔既千言。
直到看到少女因为过于害怕那折割的手段,渐渐红了眼眶,他也害怕的放下了笔,嘴角无声的抽动着。
项宓盼看着纸上的内容,只觉得满纸都被鲜血染红,那斩断的手手脚脚,那被扒光的衣衫与罗裙,她终究还是无法承受这种人为的恶。
再回头,项宓盼对上了赵景岚一双天神与恶魔交织的眼。
“赵景岚,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