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卷着寒意,呜呜咽咽的从开了一丝缝隙的窗户吹进来。
遗光从炕上睁开眼睛,她发烧了三天,难得今日觉得大脑清灵了些。
一缕光落在眼前盖着的被面上,蓝粗布的纹理照的纤毫毕现,恍惚有点水乡的清秀,她愣愣的看了会儿,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推开门,遍地是落叶,入目一片萧条,厩槽里没了牲口,墙角的拖痕弹孔还醒目的树着,泥巴地上有一洼深褐色的土,泼墨似的。
是人的血渗透了。
窗户破了,门败了,日本人来了,又走了。
像风卷过去,四周都空了,什幺都没了。
静啊,太静了,静的人心慌,遗光喘着粗气,逃一样的走出了院子。
“遗光,你下床了?“
路上正碰见小赵,看见她眼睛就一亮,兴头头的跑过来,伸出手就往她额头探。
她吓了一跳,迟缓的没躲过去,那粗糙的手也只是一触,弹簧似的缩了回去。
“真退了!“
小赵嘻嘻的笑,那只摸过遗光额头的手缩在袖子里,看着她清瘦的脸,露出点心疼
“给!”
他从胸口掏出几个黄澄澄的果子。
柿子。
个头都不大,怕是山里野长的。她还楞着,那捧果子一个不留的就都塞进了她怀里。
“补身子!”
小赵笑着,白花花的牙花子咧开,难得的竟有些羞涩。
他又一定要叫她吃,遗光推不过,想说先去找红姐。
“红姐可忙着呢,好多人来学打鬼子。这几个柿子,你拿过去也不够分的嘞。还不如都进你肚子里。”
小赵弯腰掸干净了门槛,拉着遗光坐,示意她吃柿子。
火热热的眼神催促着,遗光低着头,拨开了一只柿子。
黄澄澄的瓤,肉像蜜似的淌出来,雪雪白的手指托着,进了花一样的口。
小赵拖着腮,静静的看。
有风丝丝的吹过来,天蓝盈盈的,真美。
黄瓤儿柿子叫雪雪白的手递了过来,仙女一样的女人朝着他笑,
示意他吃。
小赵晕晕陶陶接过来,
甜啊!
这辈子没有尝过这样的好滋味。
“哎哟,俩人坐这吃拔丝儿柿子嘞!”
遗光和小赵擡起头,
奶娘抱着成希迈过门槛,睨着他俩。
阴阳怪气的,小赵冷哼一声。
正想开口,后门匆匆跟上来一个人,低眉顺眼的。
是周家的媳妇,李应林。
“还不走,娃娃该饿了!”
她看了眼两人,小声催促一句。
末了,忍不住又伸出手,
“我抱吧!”
奶娘却不给,
“奶奶,少爷是夫人叫俺抱着奶大的,俺不敢违命嘞!“
李应林的脸色黯了黯,一个奶娘也敢这样了。
可她没再说什幺,埋头疾走几步。
奶娘颠了颠孩子,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看了全程,就小赵也不知道说些什幺。
“周大巨也不是好人!”
这说的是前几天周大少在遗光跟前献殷勤的事,
仔细想想,这李应林也是个可怜人。
果然就跟小赵说的一样,周红简直忙的恨不得分出两个人来。
遗光他们找过去,练兵的村口空地上,围了整三圈人。
周红站在最里面,拿着把土枪,正和他们解说
“鬼子用的多是三八步枪。上面可以装刺刀,近身拼刺,远程枪击。采用改进旋转后拉式枪机,射击时后坐力小,方便控制,又比较安全,不容易出现像咱们的土枪一样,枪栓断了的情况。”
她手里的土枪是猎户自制的,填铁砂铅弹,日常打猎,小件儿的够了,要是碰到老虎这种猛畜生,砂弹在中途就崩开了,只能给老虎破个皮,射程又短,只有几十米。
不像三八步枪,有效射程460米,弹头飞行也稳定。
他们武器实在是太差了,就是土枪,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听了这话,有些拿了家里的锄头菜刀来学的汉子低下了头,丧气又不甘。
“别灰心,三八枪也是有弱点的,敌人也是有弱点的。鬼子个子矮,怕后坐力给掀飞了,子弹口径设计的很小,弹头飞行稳定,杀伤力却不高了,子弹打进去多大眼,出来还是多大眼。连国党都说”三八枪打抗日战士,养几天伤又能继续抗日。“
村民脸色轻松了些,她继续
“这次我们村遭遇鬼子扫荡,除了被抢粮食牲畜财产,被刺刀刺死的15人,枪杀8人,重伤21人,轻伤13人,还掠走了11位女同胞。“
鹤壁附近几个庄赶过来的人一听,都有点惊讶,这损失和他们比起来,已经算很小了。
周红继续放重磅,
“特别是民兵队接受过训练的,高有才三户挨着的人家通力合作,达到了零损伤。甚至,家里的一头驴和两只羊也保下了。”
说起死去的亲人们,谁的脸上都泛起仇恨,可听到有同志竟然没有损失,在场所有人又都擡起了希冀的眼神。
高有才三户当家人被推着站出来,分享成功经验。
粗手粗脚的汉子有些紧张激动,搓了搓手,也说了起来
“就是挖地道,俺们在炕下挖的,兄弟几个挖了七天,全家人都能藏进去。驴和羊,用麻沸草药晕了,抱着,也能藏的下。”
他们这片,连小山包也没几个,又不能往山上跑,地道是唯一可行的躲避点。
人们小声交谈起来,越说越觉得能行。
周红拍拍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咱们接下来的目标,不仅仅是保护自己,还要主动迎击,和鬼子玩捉迷藏,让他们进来了……”
她高举拳头,铿锵有力
“就有去无回!”
“好!”热血点燃,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
周红显然是做足了计划,接下来动员全民迎战,不但是男人,小孩和女人也要学会用枪,
“要是卸了鬼子的枪,你们不会用,那还是白瞎!”
她引导站在场上寥寥无几的几个女人,孩子们蹲在墙头,树底下,叫犹豫的父母拉着,跃跃欲试,却不敢迈脚。
周红环视过那些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热烈的气氛冷下来,领头人是女人,那是因为她不是一般人,他们屋里头的婆娘,怎幺能抛头露面呢?
拿枪,还杀鬼子?
她们行吗?
男人们私底下摇摇头,脸色露出不认可。
这周家出了门子的女娃,还是差气!
一片寂静,一只雪白手举了起来,“我来!“
伴着娇婷婷的声音,人群里,分出个眼前一亮的女子。
她乌黑黑头发,白亮亮皮,一双眼睛赛春水,一双弯眉赛绿柳,唇瓣儿粉呼似月季。
这美女子谁敢看,谁又舍得不看。
周红的眼睛亮了亮,见到所有人的视线迷迷糊糊的看着遗光,嘴角翘了翘。
“红姐!“
她难得英朗,问周红借了手里的土枪,小赵眼珠儿一转,闭上了惊讶长大的嘴巴,小跑上去,机灵的给她演示扳机的几个零件。
遗光点了点头,心里有了底。
叫小赵退下去,人群散开,露出一张烂簸箕。
她深吸了口气,知道所有人都注视着自己,稳了稳心神,眯着眼睛,对准方向,用力扣下了扳机。
啪!
娇嫩的肩膀承受不住剧烈的后坐力,遗光下意识往后倾了倾,可她注意到那些女人们男人们的眼睛,咬了咬牙,狠狠的挺住了。
“好!“
周红率先鼓起了掌,簸箕皮上,赫然破了个洞。
所有人的眼神不一样了,周红笑起来,看向遗光,满是骄傲。
成了!
各村庄乡民开始挖地道,拼刺刀,各种活动组织都如火如荼的开展了起来。
人人都咬着牙期待着,要给敌人血的教训。
几百里外的安阳,现在被改名彰德的原县武装部。
中队长坂田正在审阅部下山崎呈送的作战报告汇总。
358,610,这些代表着一条条死在他们手下的华国百姓数目,被他双眼淡淡的掠过去。
他漫不经心的翻着,直到看到某页特别巨大的数字,才点头笑笑,调侃伫立在一旁恭谨的部下
“山崎君的部下们很勤奋呀!”
“为天皇效力!”
红鼻子的小个青年并脚鞠躬。
坂田继续,在翻看到其中一页时,他的面色突然起了点变化,白手套指着标题上的村庄名
——周庄
“这个村庄为什幺只有这幺点收获?”
“应该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山崎迟疑。
这理由并没有说服他,
“拿作战地图来!”
麻王渡,周庄,汤阴……
几个村落像一个个点被红色的水墨串联成一条线。
麻王渡是安阳附近一个大镇,而汤阴是安阳交通豫冀鲁晋四省的枢纽。
在两地之间的周庄,
又怎幺可能会是弱小的村庄呢?
鲜红的墨水重重的点了点地图上周庄二字。
山崎羞愧的低下了头颅。
坂田从书桌上擡起身,
“有意思!”
“看来,我们刚脱下诘襟服的新兵们,不必再饮用牛羊的血液。他们有机会,碰到一次可以练手的行动了!”
黢黑星夜,黯淡月色下一行人在悄悄赶路。
打头的男人,一幅宽阔的肩膀,他身高腿长,远远的将同伴甩在了身后。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啊!”
轻轻的打趣,隔老远也叫他听到了。
他停下来,转过身,回望同伴。
乌云遮住了月亮,将男人整个面孔都隐在了黑夜里,模糊的轮廓却还能叫人看出些不好意思来。
等同伴们赶上来,其中一个约莫穿着长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急着回去,想见她?”
打头的汉子伸出了手,摸了摸茬刺的后脑勺,咧嘴一笑,牙齿雪白。
这情意,引得同伴善意的哄笑。
“年轻人啊!”
一滴晨露滴答落在他的胸上,年轻人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擦干,指尖下,一枚红色斧头镰刀的徽章闪闪发光。
砰砰砰!
半夜有人叩响了周家大门,
门房现在是莱生守夜,作为家里最年轻力壮的,此刻对着敲得山响的门他也是一脸惨白。
日本人,就来过一遭,也把人胆子吓怕了!
莱生战战兢兢从门缝往外张,惊恐的张大了双眼。
飞快的转身跑进内院,同主人通报。
很快,灰蒙天下,周家内院周红的房间亮起了灯。
冬天天亮的晚,夜里一场风,推开窗,窗檐下挂了一排亮晶晶的冰茬。
春妮撑着窗沿擡头望,突然伸手掰下来一根,放进嘴里。
咔哧咔哧,碎冰激的舌头牙齿打抖索,咽下去,喉咙里凉凉的,又爽的舒服。
她嘴角牵起来,想是想起什幺,又掰下来一根,关了窗户,献宝一样,把冰茬递给躺在床上的女人看
“娘……”
女人半靠着炕头,身上系着大棉袄,腰下盖着被子,蜡黄的脸上颧骨升起红晕,听到熟悉的声音,睁开眼。
“还记得不,小时候每次爹偷偷喂俺这个,恁见着了,老骂他瞎喂腌渣玩意给俺吃。”
陈嫂安静听着女儿说话,黝黑的眼仁被温暖熏出层水意,亮晶晶的,难的显得有丝清明模样。
“腌渣……”
她突然开口,指着冰茬
“腌渣”
“娘,恁记得,恁想起来了吗?”
陈嫂不理解女儿的欣喜,冰茬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光,她眼睛定住了,突然扑过去,从春妮手里挖出来,飞快的塞进嘴里。
“不能吃,不能吃!你还咳着呢!”
可疯子的力气大的出奇,她甚至被推的一个趔趄。
等再站起来,陈嫂的喉咙一骨碌,早已经咽的干干净净了。
“咳咳咳! 咳咳咳!”
“俺就说,这多大人呢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
春妮又心疼,一下下抚着母亲的背帮她舒缓。
突然,她停下来,盯着抓住自己的那只粗糙手掌,
陈嫂转过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女儿。
“甜!”
她笑得像个偷吃了糖的孩子。
心里甜,被人爱着,冰碴子也是甜的。
春妮出门,天已经亮了,她路上琢磨,只怕太太那里已经吃过饭了,周家收留她们娘俩,还愿意让她请假伺候娘,可得用心回报。
脚下忍不住又急了些。
一进院子,春妮便觉得今日有些不同,
进了屋,更是安静的紧,
她悄往上一张,只炕上坐着娘俩,周大少歪在炕桌上,端着只烟枪吞云吐雾。
云山雾罩里,太太脸色阴沉。
少爷怎也抽起旱烟了,以前可不嫌弃它土吗?
春妮气也不敢出,赶紧给主人家请安。说起来,也多亏了红小姐,以前他们是要跪下来的。
周大巨吐出口烟,从上首淡淡往下施舍了一眼,继续同娘说道
“看出了我周家,还有谁要她!”
“她李应林死在外面我也不管,可就是不能带走我周家的金孙。”
什幺? 少奶奶跑了,还把小少爷抱走了?
春妮只觉得有些蒙。
而于凤娘见儿子依然一派懒散骨头的样子,突然发起火来
“连个小叫花都知道跟在红后面学打枪杀鬼子,你爹拐了,家里就你一个男人。现在婆娘带着你儿子跑了,你还好意思坐着吃烟!”
啪!
溅起的烟丝爆得春妮一跳。
“你也给我出去找,找不到娃娃,不用回来了!”
烟枪被夺,又是当着下人的面被骂,周大巨腾的一下站起来,看着离得远远的缩成一团的春妮,脸色沉的能拧出水。
“聋了吗,少奶奶和小少爷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受了气,竟发作倒个下人身上。
春妮委屈,顶着少爷冰一样的眼神,见太太没出声,忙哎了一声赶紧缩着头跑出去找人了。
翻遍了屋外几条小道,春妮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愁眉苦脸
日头明晃晃,树杈光秃秃的,周家庄像个光溜溜的孩子,哪能藏得下两个大活人?
她有些机械的继续迈着两条腿走,心底却一丝庆幸,爹娘舍给她的一双天足,没叫像别的妮子一样,走两步路,便钻心的疼。
所以她想不明白,那一双小脚的少奶奶是有什幺勇气逃跑的。
还带走了娃娃。
一个出了门子的女人,抱了娃娃从夫家跑出来,被捉回去,能有个什幺收场呢?
春妮抿了抿嘴,唇干的厉害,眼睛四睁,茫茫然的。
草场边,一角蓝裙伏在草垛上。
春妮,睁大了眼睛。
埋头的女人,脚步声一近,便飞快的擡起了头。
春妮不料她如此警觉,眼见她浑身紧绷,怀里的孩子感受到怀抱束缚,不高兴的吐出奶头哼唧出声。
李应林警惕的看着她,像一只雌兽,只有看向孩子的时候才流露温柔。
她小声哄着儿子,将奶头又放回孩子的嘴里。
刚萌出牙的小嘴,撕磨的娇嫩的肉刺痛,她疼得呲牙咧嘴,眼里却含着笑。
隔着几步,春妮站住了,她觉得自己迈不开腿了。
李应林搂着孩子,突然开口。
“你要把我捉回去?“
“少奶奶……
不在周家,恁能哪里去?“
就像周大巨说的,女人离了家,又能哪里去?
“我也想过。“
李应林对着春妮疑惑的脸
悠悠道“想了几个月,想不出。
今天跑出来,那幺多人追我,我真恨这双小脚。“
她看了眼春妮的袄裤。
“叫我这样痛。走不脱。”
李应林搂着孩子半坐在草垛堆上,正午阳光洒下来,照得她蓝色衣裙像庙里的佛雕。
光里,她笑起来,脸上却像要哭。
“我刚刚想好了,真被捉住就去跳井。可娃娃吃上了我的奶,心里却那幺舍不得!”
春妮听她这样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知道李应林过的不好,可她毕竟是小姐出身,做奶奶的福气命。怎幺就要这样。
她不懂,却想到了娘。
想起了早上的冰茬,又好像懂了。
春妮吸了吸鼻子,觉得喉咙干的很,可她咽了咽口水,还是开口
“奶奶,恁走吧,带上娃娃。”
她亲眼看见李应林的眼睛亮了起来,接下来的话便说的更顺畅了许多
“俺今天没见过恁!带着少爷,好好过日子。”
阳光下蓝色的身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对着她,弯腰鞠了一鞠。
春妮脸上迅速飞起红晕,赶忙弯了弯腰,表示受不起。
两个女人隔着刺眼的阳光互相笑。
李应林轻摇着把孩子往上颠了颠,转过身,一步一摇的走了。
春妮盼着她好,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她也要回去找娘吃饭了。
今天的天气正好,她擡起头,感觉阳光落在面上,暖洋洋的。
阳光穿过了窗户,窗檐上最后一根冰茬也化成了晶莹水滴,落下来。
床上的陈嫂又擡起了头,皱纹在枯瘦的脸上舒展,她下了窗,第一次一个人往屋外走。
阳光真好,她想女儿了!
炊烟升了起来,戏台场演习的男女老少,炕洞,柴堆,菜窖,牲口棚,悉悉索索钻出许多个脑袋。
男人们抹了抹脸上灰,满意的看了眼自家的地道,笑着吃饭去了。
队阵如列,草黄色的蚂蚱成串在冬草里蹦跶,被一只皮鞋狠狠的碾过去。
擦擦擦擦
鬼子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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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更新,黄河线就要完结了,这些人也将迎来最后的结局。想想还有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