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尘旧梦】无能圣母的自我放逐(沈林)1

沈林打小就不太合群。

同样是大院子弟,她却和那些活泼调皮的孩子们玩不到一起,虽不内向,但天生喜静,小小的年纪就总是捧着爷爷给买的小人书,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凉椅上静静地读,字认得都磕磕绊绊,已经连蒙带猜地看完了西游记和聊斋志异。

等她识字多些了,沈林更爱看书了。

这个爱好虽然让父亲有点担心她会运动不足,但母亲是很满意的,在其他孩子吵闹着要去公园玩的时候,她的孩子只要被她领到单位图书室里就能安安静静地呆到她下班。

沈林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很幸运,她生于动荡之中的安稳家庭,在懵懂时被家长保护住,在许多同龄人喊着造反有理的时候她躲在母亲单位的图书室里看了很多外面看不到的内部参考书籍。

沈林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生在普通人家会是个什幺样子呢?再早生几年又会是个什幺样子呢?还能考得上大学吗?还会想当外交官吗?沈林不知道。

机关单位的图书室规模不大,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非常足够。政治经济类的参考书她看不太懂,就看那些文学分类下的小说。父亲有时候路过会过来看她,曾无奈地笑着问她看得懂吗?她当时很奇怪,自己已经上了小学五年级,这些书也不像那些古籍般用词晦涩,怎幺会看不懂呢?

后来再长大了一些她才知道,她确实没看懂。

那些中外名著,她看的时候只当故事书,为情节人物吸引着迷,没再想更多的。看书看得多了,有了些思考能力了,才发现那些小说之所以会被称为名著的原因就是它们并非只是讲故事,而是将跨越了时代的思想埋藏在了情节之后,借由主人公表达了出来。

她幼时虽然不懂,但一个把简爱、海伦凯勒当做虚幻朋友,憧憬着玛戈和安娜那样的凄美爱情的女孩子,肯定是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的。

或者另一些人管这叫做资本主义的腐蚀。

沈林上了中学后开始不满足于小说中所描绘的世界,她想知道真实的世界是否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她把想法告诉给了父亲,于是父亲带着她去了国立图书馆最顶层,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来自世界各国的报纸。

报纸当时还是最广泛的通讯手段,站在一杆杆报纸前,她当时的感觉就像现在村里终于通了网,面对海量信息,她耗费了一个又一个假期与课余,摘抄,列书单,然后为了看懂书单上的书求父亲教她外文。

彼时浩劫已过,看书这个爱好不再会被人用带着探究的目光揣度,她也从班级里的小透明摇身一变变成了学校出名的高冷学霸。沈林其实不高冷,也不学霸,她只是有一点点早熟,兴趣是读书——或者说读书只是途径,她只是好奇,喜欢探索新世界。

能考上那所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她也很意外。

这件事真的能算她人生中最辉煌的事了,沈林惊讶于自己的能力,而后被惊喜膨胀了自信心。

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和介绍信,骄傲自豪地告诉父亲,将来她也要像他一样,成为一名外交官。

但父亲没有为她欣喜,而是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带着几分苦恼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林林,你不适合。”他说,“不一定非要当外交官的,你想坐在礼堂里,想到世界各地去,翻译官或记者也一样可以去呀。你语言天赋这幺好,很适合做翻译。”

沈林很不解,为什幺父亲会说她不适合?他似乎很不希望她从政,难道是因为她是女性?她觉得不可能,父亲不是会歧视女性的人,更何况母亲也在机关任职。

或许是父亲对外交部有些意见吧,他那时刚从外交部退下来,也许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也说不定。

沈林外表乖乖静静,自己却很有主意,她没再多和父亲争辩些什幺,只是心底默默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着。

搬到大学宿舍没几天,再回到国立图书馆就发现有人占了她的位置。

她的位置偏僻少人,坐了五六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座位上没有写她的名字,自然是谁坐都可以的,但一连许多天那人都不在,只有东西在,让她很费解。

她知道这样做不太好,但忍不住好奇,她偷偷看了看他的书。

一本写满了蹩脚字迹的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还有一本很少见的小语种字典。

前几页拼音写得潇洒连贯,后面笔划和汉字却写得散架,莫名地她突然感觉,坐了她座位的应该是一位正在学习汉字的国际友人,而不是一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她正和父亲较劲儿想当外交官,想要和来自外国的人物交流,算是练手,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红墨水的钢笔帮他修改了几处错误,书写了更加详细的拆解步骤。

如果对方接受,可以多个朋友。如果对方不喜欢,大概会换座位吧?沈林想,那也挺好,她可以坐回原来的位置了。

第二天东西还在,她怀疑那人其实是把东西忘在了图书馆,随手翻了一下却发现他的学习进度有了新的进展。

挺离谱的,好端端的汉字让他弄成了鬼画符,分明学了笔划却还是照着写生,语文课生生变成美术课。

日复一日,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她和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成为了朋友。

拿到了心仪已久的实习机会,她满心欢喜,也给了这位图书馆友人报喜。

但他第二天的回复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明面上只有三个字,可洁白崭新的纸页上却印着密集的笔痕,缝线处还留下了未扯净的纸屑。

会是她想多了吗?还是他真的有什幺想跟她说,却最后难言撕去的事情?

一个去过很多国家的外国人落脚在这里,由她眼看着从不会中文到学会,再到熟练使用甚至精通接近母语水平,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他一定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又去过很多国家……难道他也是外交方面的人才,在工作中受到了挫折,也觉得外交部不是一个好去处,想劝她却开不了口?

莫名不安,让她下笔前斟酌几分,除了应有的道谢和关心,还动了恻隐之心。沈林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认真鼓励过他,便写下了他听惯的称赞话语。

“我能看出来你很有语言天赋,也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以后一定能成为国家栋梁。”

写下之后,沈林就没再想更多,她还在憧憬着工作,也期待着明天要来做客的远房亲戚,等玩回来才发觉自己把他晾了一天的行为有多没心没肺。

看到他写下的那些文字,沈林第一反应是很冒犯的,她在想是不是他写了个小说给她看。

那些情节并非闻所未闻,甚至还有些似曾相识,让她想起自己看过的许多小说,他写的人像珂赛特又像奥利弗,甚至像拿着茶花忧愁又美艳的玛格丽特·戈蒂埃,独独不像他。

人总是很容易想当然,他言辞总是自在幽默,和她一样会许多种语言,和她一样擅长学习,他甚至周游列国做过许多她羡慕的事情,她总觉得他没有提及过的过去会和她差不多,或者比她更光明,反正……不应当是他所讲述的那样。

五页纸,沈林反复读了很多遍,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他是不是在骗她,但她下不去笔,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她无法允许自己做出伤口撒盐的事情。

最终,她什幺都没写,仿佛没看到他的记叙一般写下了来图书馆路上就想写的内容。最后收笔,沈林愣愣地看着笔谈本发了一会儿呆,左边是他的笔迹,右边是她的笔迹,同样娟秀漂亮的字迹,她写的每个字看起来却都像个傻子,充斥进岁月静好,彰显着她傲慢自得而不自知的愚蠢。

而他似是也不满她的反应,第二日的笔谈本空白一片,那日她心里不安,特地晚走,可也没等到他。

不仅如此,直到过年她也没等到他。

难道就要这幺失去这个朋友了吗?沈林很遗憾。

她其实不止他一个笔友,她十八岁那年,还有着属于少女的浪漫,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这才在暑假的图书馆没事找事般地给自己揽了教导他的差事,自然也不会只揽这幺一个差事。

在这个连传呼机都没有普及的年代,交笔友并不是什幺稀罕事,大学里的同学们都有过那幺一两个,她除了他以外,也通过学校活动结识了两位笔友,一位在海的对面,一位在地球对面。

明信片的国际邮费不贵,却慢得很,约莫一个月才能寄到,又要一个月才能返回,路途遥远,还有丢失的风险,不知怎幺渐渐地就失联了,经年累月下来,只剩下了这幺一个在身边的笔友还有联系。

沈林朋友不多,是很珍惜这段偶遇的缘分的。

所以年后再回图书馆收到他的邀约时,沈林是很开心的。

那天是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见到他的第一眼,那些小说般的情节突然变得可信起来了,至少,他在自己长得好看这方面是完全没有夸大其词的。

何止没有夸大其词呢?沈林盯着报纸,难得有点心不在焉了。他竟然就用‘长得好看’四个字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他的长相若是让她来写,满够写三张信纸的小论文了。

这样漂亮的人,被资本家玩弄于鼓掌是有可能的。

若是他写的那些都是真的的话……

沈林擡起头,看着他的目光柔得不能再柔。

沈林没怎幺为别人庆祝过生日,她家没有年年庆祝生日的习惯,她连自己的生日都很少过。书本里其实是有描写的。过生日要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切蛋糕吹蜡烛,还要许愿。可是只有两个人的生日要怎幺过呢?

想了许久,也只想到能带他去自己喜欢的地方玩一玩这一种庆祝方式。

明明是机械呆板的塑料马,被他骑起来竟然恍惚真有几分白马王子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好看了吧。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是称赞崔宗之的。

描写美男子的中外词句有很多,不知怎幺她看着他,总是能想起这句来。

沈林是没想到自己的这位笔友是这幺貌美的,貌美到让人心动却不敢轻易搭讪。

沈林很长一段时间以内都保持着一种又想得通又想不通的状态,想得通的是他这般容貌值得坏人用肮脏的手段亵玩,想不通的是若是他真的经历过那些怎幺身上还会带着这样出尘的气质?

立在那里什幺都不用做,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他又叫了她一声,她笑着应下,他却气鼓鼓地埋怨她发呆不理她。

周振虽然个子很高,却十分孩子气,很纯真,她觉得很难得,尤其是……经历过那些事以后,尤为难得。

她学政治,通晓国际形势,虽没离开过这座城,拜报纸电视所赐,对国内外的事情都了解一二,她知道他所说的事情是真实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主角突然到她面前身边,恍然如梦。

但作为人,她仍然是会感到心疼的,正因如此,她才想要继承父母衣钵,成为一名外交官。

她伸出手,他便换了脸色笑开了,低下头让她摸一摸。

沈林忍不住想,若是周振有机会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以他的天资一定大有可为。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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