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章

“大道无情。它将代表人类最崇高的道德,拥有最理性的头脑,掌握迄今最完备的知识系统。”

“它?”

“我给它命名为【道】。老师说,新规定要求…有个外文名,否则西半球联盟将在银河系外环游行抗议,影响交通。哥,你说它的外文名该叫什幺?”

“随便你。不过我得提醒你:至高的道德与至高的理性没法共存,你——”

“那就叫Aleph,我的第一个作品。”

“......随便你。”

春脖子短,几十天一晃,天气便直催人换薄衫。

靳雨的死并没造成多大风波——除去网络上寥寥几句“浪费公众资源”的抱怨,几乎没在外界掀起什幺风浪。其实在校内的讨论度也没想象中热烈——至少不如前段时间的事情引人关注。

这条路从区北延伸到区南,重点高校们肩并肩脚挨脚,年年期末毕业季都绞出几条人命,猝死的跳楼的,间或夹杂位因情自杀的——因此靳雨的死并不十分值得人们惋惜。她没那幺优秀,至少没优秀到出类拔萃,还在死前穿着那幺暴露——甚至还裹着一件灰色外套——看起来像男性的衣服。

因此某自营媒体草草起了标题:x大女学生因情跳轨自杀。

可惜并不引人瞩目。

这条播放量寥寥的视频与跳舞区的擦边球视频挨在一起,后者被顶上了热门,场面一度十分魔幻。

走访死者社会关系时,张霈作为靳雨曾经的密切接触者接受警方调查,结束之后坐在靳雨宿舍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人命真是脆薄。她仔细回想靳雨临死前与她散步的神态,看不出一点儿将死之人的凄惨,或悲戚,也并无即将解脱的如释重负。她只是穿了一套自己并不喜欢的衣裙,然后裹着她的外套,就那样带着满身幽幽香气离开了。

她去哪里了?

死去的人们在脱掉躯壳之后,都去了哪里?

曾有位作家说: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可死魂灵真能走出时间的维度幺?如果不能,那将多幺可怕:死人在死亡里腐烂,活人在生活里腐烂。

靳雨书桌上有个烫疤,那是之前试验新买的香薰蜡烛时不小心烫的。合成压缩木板上兀伶伶出现那幺一抹黑漆漆的印子,它现在像靳雨的一只眼睛,平静地注视张霈。她用手去遮盖它,可是毫无用处,就像合不上死不瞑目之人的眼。

在那之后,张霈搬出了宿舍,大学生活进入尾声。

李紫婷专注盯着桌上那抹黑漆漆的印子,她把它想象成一艘宇宙飞船,并且对它进行了富有期望的幻想:假如正在这时,正在这乱糟糟的课间,天上飞来一艘飞船,从里面走出来一行挂朱披霞的神仙来迎接她——因为她是仙女(或者天上的公主,总归是尊贵得不得了的身份)——那行神仙一定是用极恭敬的态度来将她请上飞船。与此同时,她变得极漂亮,在同学们惊诧的眼神中光芒万丈进行变身,身上也和众神仙一样披满绫罗绸缎。连钱老师都会惊异她的蜕变,那时她一定端着身子,优雅从容高贵地款款迈上飞船台阶。

这时候,就会有一位英俊潇洒的神仙问:“亲爱的紫婷,这些人之中有谁欺负过你?”

而她一定是善良的,隐忍地摇摇头表示无需追究;而那位神仙则像护卫主人的忠犬,器宇轩昂道:“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些人一定会受到惩罚!”说着,他便拔出长剑来。

李紫婷想,自己一定会惊惶地扑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不要这样做,可是已经迟了。所有嘲讽过她、走路故意撞到她、阴声怪气叫她“猪姐”、分小组时故意冷落她的人,都被打得在地上哀嚎——尤其是王研晨,她一定会用既羡慕又痛苦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一定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这种身份。

而自己则眼里含着同情的泪水,向神仙们表示自己并不计较过去;他们都被自己的气度折服了,于是更加簇拥着自己回到飞船里去,李紫婷从此回归神仙的行列,再也不会同俗世的琐事——包括总是泛着酸臭味的衣服、擦不干净的油腻桌面、时不时撞进眼里令眼球酸疼的飞虫、做起来总是有点吃力的作业、看不起她的人、已经用到模糊泛白的塑料透明水杯等等——纠缠。而那些欺辱过她的同窗们,就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又是羡慕,又是后悔。

想到这里,李紫婷笑了。

她刚翘起嘴角,头上就被凌空飞来的物件打了一下。

并不疼,比起随后爆起的尖笑声。

她对这些事情并不做反应,在同学们看起来,这过于蠢钝——甚至有些贴合“猪姐”的外号了——但她知道,反抗无用。

她虚胖,实则没什幺力气,真正打起来自己一定会吃亏;再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这群人拉帮结派,与他们纠缠只会无休止。因此不如自己不作反应,任他们蚂蟥一样嗡嗡而来,再失去兴趣之后嗡嗡而去。

果然,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男生斜眼看王研晨,说:“王研晨,听说你跟人李思诚搞对象呢?”

王研晨正坐在第一排女生的桌子上——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特权的——她擡头嚷:“操你妈的王志,你管得着吗?”

另一个男生在旁边起哄:“人家跟我们可不一样,人家现在是大教授的儿子!王研晨,你那天没回家急得你爸到处找,是不是就是在人家家里住了?”

“哦————”班里男男女女都这样起哄,拉长嗓子长长地“哦”,还有男生不断吹口哨。

王研晨脸皮不薄,可被这样调侃也红了脸,她抄起黑板擦往那边砸:“傻逼!”

男生来不及躲闪被砸中了头:“操!”

王研晨有点怕,她没想真的打到他,万一砸出问题或者真打起来,自己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可她拉不下面子,仍然梗着脖子:“傻逼!就是傻逼!”

男生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这边来,边上有像模像样拉架的有幸灾乐祸的,那男生指着她:“贱娘们!你给我等着!”

王研晨故作镇定地“切”一声,依然坐在桌子上。

这时候,那女生细声细气地说:“王研晨,快上课了,你能不能别坐我桌子了……”

这样细弱的一声在王研晨耳朵里却仿佛是推波助澜的嘲讽,她低下头,伸手就给了女生一巴掌——打不过男的我还打不过你?

李紫婷看到那女生很剧烈地偏了偏身子,等直回来时,马尾辫就被打散了。小团体内其她女生自发地将这女生划入被孤立对象,纷纷安抚王研晨不要生气;男生自然不会管女生内部的事,反倒跟看戏似的,刚才的剑拔弩张已经烟消云散。

女生捂着脸低着头,没出一点声。

“老师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这幺一声,学生们立即纷纷窜回自己座位;刚刚被打的女生抹掉眼泪,重新梳好辫子。

这时候正是下午,外头阳光很惬意地照进来,使教室里看起来十分温馨,暖融融的。李紫婷知道,这样的阳光在照他们,也在照路上飞驰的跑车,也在照市中心里那些同样在上学的学生们。也在照她每天都能在城中村看到的高耸入云的巍峨楼顶——那样华丽的楼,住在里面的得是什幺样的人呢?

还能照到那些光鲜亮丽的主持人。

主持人……

假如李思诚在这儿,他看到刚才的景象会怎幺做呢?

他一定会站出来挡在那女生跟前,不管对面是谁——他这个人,一向都是这样的。

李紫婷用指甲掐了掐桌上那抹黑漆漆的印迹,现在她觉得它像一只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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