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物归原主

大海上,潮水汹涌暴涨,连船身都立不稳,周遭的人却打了起来。

询平也即刻抽剑护在徽明身前,徽明却用力推开他,向前走去。尽管撑着伞,被海风吹散的细雨还是落在了他的肩头,奔涌的海风席卷,雁子峡前的众人立在轻舟上打成一片。

徽明一行人往席玉那处看去。

席玉踩过人群的肩头,白色的油伞旋出了水珠,此刻,她的剑比人更晃眼,凌厉的剑气挥开雨帘,朝那不良于行的男人刺去。

青年吓坏了,在轻舟上拖动着自己的身体,他凄厉大喊:“师父!!”

一把厚实的长剑飞来,打歪席玉的剑尖,随之而来是一声暴喝:“周席玉!你胆敢?!”

周问道踏水而来,披着蓑衣,两年未见,他的面貌改变并不大,眼下满是暴怒之色。先前那柄长剑就是他扔来,席玉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在地上发抖的青年,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

她将夷光剑反手竖起,立在手臂旁,与周问道对视。

周问道稳稳站在舟身上,拉起倒在地上的周恒,四周同行的剑盟弟子听闻“周席玉”这个名字,都好奇又惊惧地看着她,众人站成一团,与席玉对立。

收拾好周恒,周问道捡起地上的剑,与女儿对峙。

两年多不曾见面,没想到她一出现就又是要杀人,他气得两手发抖,在雨中震声发问:“周席玉!未料到两年不见,你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雨珠顺着伞倾落,席玉冷冷道:“我不姓周。”

“你荒唐!”周问道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举起剑,“你重伤大师兄周恒,逃出了师门,还敢在此兴风作浪!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

席玉瞥了眼周恒,他已坐到了轮椅上,剑盟弟子为他撑着伞,一群人看向她的眼神躲躲闪闪。

她重又看向父亲,摇头:“你明知我为何杀他。”

“我分明允诺过你,留在派中辅佐周恒,你——”周问道一步步走向她,凝视着眼前席玉的脸,“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动手?”

“我不甘心!”席玉忽然拔高了声音,她从未如此高声说过话,带着浓浓的憎恨,“他周恒是大师兄,我呢?我不是大师姐吗?当年武林大会,你也选了让我去走山前路,我替你出尽风头……可你偏偏要选他这个废物做剑盟之主。周问道,你凭什幺让他练《轻水剑谱》的最后一式?”

为何?

她心底有答案。

因她的生母是苗女,中原武林与苗疆武林并不算多幺要好;还因她的母亲下落不明,与剑盟之主不合;更因她是女孩儿,不能服众,就连脾性都与众不同。

因此,在两年前的夜里,得知自己被父亲欺骗,席玉崩溃过,流泪过,最终酿成了如此局面。

周问道显然也明白,她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回话,他负手而立,老脸露出一些无奈和愧疚,叹息一声:“小玉,当年之事,并不全是周恒的错,结症在我。你若恨,就恨我这个做爹的没做好,如今你也出过气,叛过师门,此事……就了去吧。”

“琉风派,也从未将你除名,”周问道闭眼,“只要你回来,随时可以做回从前的周席玉。”

席玉站在伞下,噼里啪啦的雨声好像让她与周身的一切都隔开了。

她没什幺情绪,神色很淡,先前的怒色与不甘也褪去,二人僵持良久,席玉又开口。

“他们给我下过春药。”

“周恒与他名下的几个弟子师伯一齐配合下手,如果,那天我没能逃出那间屋子呢?”

周问道了解女儿的性情,她不会说谎,于是当即怒目圆瞪,回身看向周恒,一把将他拉了下来:“畜生,你为何隐瞒此事不报?”

周恒唯一的靠山就是父亲,他哭丧着脸,指着自己的腿:“我是一时糊涂,并未成事……师父,父亲,这个女人用心险恶,你救救我。”

此等程度怎幺够?周问道将他的头按在地上,沉声:“小玉也算你的妹妹,你怎可如此行事!给她赔礼。”

为了保命,周恒痛哭流涕地将头磕在轻舟上:“师妹,小玉……当年是我们不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我都是父亲的儿女,还望你放过我这一回。”

雨水将他身上淋得湿透,席玉静静站在原地看他。

“好,我宽恕你。”

场上的众人都松了口气,然而,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夷光轻鸣,一道刺目的、绚烂的剑光闪过眼前,好像划出一道弧线,待回过神来,只见连雨幕都被割断了,剑气叫嚣着往周恒身边去,这一回没人来得及救他。

他的脖子亦如雨幕一般,裂开一条伤口,血流如注。

席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垂死挣扎,收回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夷光,道:“拿你的人头来让我解气。”

剑盟众人鬼哭神嚎地围在周恒身旁,眼看亲生女儿杀了自己的亲儿子,周问道气得吐出一口老血,红着眼就要提剑刺来:“你这不孝女!今日我非要亲手了结你不可!”

周恒用尽最后的气力拉着周问道的衣袖,指尖滑落之后,周问道恨恨地看着席玉,快步冲来,二人稳稳对了一剑,周问道此刻才看清席玉手中的剑。

他面色大变:“你当真拜了李兆为师?”

席玉反手将他打退几步:“你有什幺资格过问?”

“我是你父亲!——”周问道拍地而起,细细品琢,又发觉她左手执剑,不可思议道,“你这两年都学了什幺?”

学了什幺?席玉不答,她右手举伞,左手握剑,使得乃是当初的轻水剑法,几招过后,她的裙摆依旧一尘不染,反倒是周问道因为急火攻心,往后退了两步,几乎晕厥。

席玉没有上前伤他。

天倾地动,脚下的海水不若先前那般汹涌,席玉擡起头,望见海峡岸上似乎站着两个人,看身形乃是一男一女,衣袂翻飞,抱琴而立,但她一眨眼,那二人的身影又不见了。

徽明一行人看着席玉,四周的不少人也望着她,原本都在大打出手,听闻有个女子是李兆的徒弟,众人都望向席玉,跃跃欲试。

唯独徽明陷入迷惘,他看着席玉的身影,不知在想什幺。

席玉正要收剑回去,一红衣男子踩着水面而来,冷不丁向她出招。

走山前路,即为迎战的含义,她自己最先动的手,引周遭人误会。席玉只稍稍不耐,就与他过招。

这男人撑着一把雪青色的油伞,戴着面具。他的衣裳并不是浓艳张扬的猩红,而是深色的、犹如赤铜一般的锈红,看样子像是合欢宗的弟子。

海水又是猛然暴涨,席玉退身躲开他的剑。

这把剑平平无奇,席玉不将他放在眼里,手腕微动,就要翻出剑花刺入他的衣袖,然而这个男人却不退反进,剑尖对着她的腕处刺去。

席玉稍变了神色,不得不收招,下腰避开这一式。

询平与询墨在远处看了会儿,询墨迟疑着:“这个男人的招式……好生奇怪啊……”

究竟是哪里奇怪呢?他还没琢磨出缘由,二人竟已飞身而起,直上云空,剑身相碰发出叮鸣,席玉心中焦躁,想要脱身,她目色一凛,有了计策。

半空中,抓着伞的二人不适交战,成了累赘,席玉将伞面铺开,化水珠为剑气,朝对方扑涌而去。

随后借这一瞬的遮挡,席玉举剑向他的胸口而去。

这红衣男子微微一退,仿佛轻笑了声,一掌将伞往回拍,席玉无处可借力移位,只能在空中使出内力重又接下这把伞,好在此人并未用多少功法,席玉接下这一招尚有余力,只是冷不丁地,那人先发制人,鹦鹉学舌一般用了她先前的招式,趁她握住伞的一瞬近身,打落了席玉手中的夷光。

夷光从她手中坠落,刺在了翠竹上,二人也落回到了竹筏之上。

海浪早已平静,雨也渐渐小了,围观的数人窃窃私语。

询平和询墨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还未见席姑娘与人过招数回,更不敢想象她的剑被打落。

徽明猛然咳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相望的二人,痛苦、憎恶和不甘,在他眼中交织,你来我往的二人,在空中利剑相接的模样太刺目了,他不想看,他会嫉妒,因他一辈子也不能与她并肩而战。

竹筏上,席玉用力扔去手里的油伞,那人动作一顿,也将自己手里的伞扔去。

她走到夷光的身边,伸出右手,紧紧握住。

这是询平一干人,第一回见席玉用右手执剑。

询平喃喃道:“看来席姑娘是发了狠心。”

他所料不错,席玉改用右手之后,攻势急而猛,外人只是眨了几回眼,男子的衣袍就已被割破了,她的右手使出的剑法,与中原任何一种招式都不同。

没有章法、没有约束,剑影缭乱,挥出数百道白光,点点剑气如寒芒般射出,让人难分虚实,席玉穿过白光,与他正面相接,剑光暴涨之后,男子手中的剑也被打飞了出去。

她还不肯停手,左手凝聚内力,挟过水珠,便化作无形剑气朝红衣男子奔去。

男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负手看她,席玉近身过去,夷光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徽明目色变动,恶念在心底疯狂地叫嚣着,他希望夷光可以刺进去,杀了这个刺眼的男人。

在场之人都认为席玉起了杀心,然而一阵风过后,席玉借轻功起身,回了竹筏的另一端。

雨停了。

她解下夷光的剑鞘,摸了摸鞘身上的符纸,将剑归位,随后,远远地朝红衣男子扔过去。

“还给你。”

还给你——夷光的主人,只有一个,李兆。

男人接过夷光,在手中转出一个剑花,他揭下面具,语态懒散道:“啊,原来认出我了。”

面具下的脸,出人意料地年轻,是青年模样,唇边微微扬起。

作为一个在江湖中声名狼藉的疯子,李兆的五官过于清雅温秀,即便穿着身暗红的衣裳,也依旧像个来错地方的白面书生,但最吸引人的,却是他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连带声音,也是微沉、带着笑意的。

“还以为我的好徒弟真要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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