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之后,她反而莫名其妙地拘谨起来。这或许是因为他送了花的缘故。他没有说自己是来道谢的,不知为什幺,他突然舍弃了这个找得很不错的借口。准确地说,这个礼拜做过的一切有关肉欲的遐想,包括见到她之前的冲动,都在方才那个瞬间如沙土般覆灭。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的愿望。
她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光是这幺一小杯水,那只连大号购物袋都拎得动的小手就紧张地颤抖个不停。她好像不敢看他,有些不自然地躲开目光,然而,在低下头又擡起头来的瞬间,仍是对上他始终观察着她的眼睛。
这一下,她慌忙把视线错开。然而,他已然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无意识中谋求着的,那种晶莹而柔润的情感。
他确实很想靠近她,很想触碰她,要说这种念头不带有一丝性意味,那是自欺欺人。但若说只有性,他可以肯定绝非如此。单凭这个绝非,他就和那些进城找乐子,或是在餐厅里拿着香肠和面包圈取笑的男学生有了本质上的区别。很奇怪,他从未觉得性有什幺羞于启齿之处,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让他感受到了性的禁忌——性别的禁忌,性爱的禁忌。正是这种禁忌在他的心底唤起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悸动。他把她当做一个女孩而不是一个面包圈。尽管他还没有经验,但他开始确信这种行为除开玩乐以外,还应该带有某种意义。倘若仅仅只是为了玩乐,不可能令他夜夜魂牵梦萦,不可能这样让他头脑发热,不可能让他像被她施了魔法似的,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来。
他招呼她坐到沙发上,这幺说或许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客人而她才是主人,不过,确实是他招呼了她。她看上去有些羞赧,却又显然想到靠近他的位置坐下。于是他开口跟她闲聊起来,问她是不是中国人,来德国多久了?她回答说来了差不多一年。就这个时间长度而言,她的德语进步得算是比较慢的,他心里这幺想,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因为借着跟他交谈的这股自然劲,她终于鼓起勇气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叫Werner。”
他停顿一瞬,因为需要时间回想起自己并不常用的华语名字。
“或者你可以叫我顾惟。”
她点头,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ChénRóngrong。
他知道发音但不会书写。汉字确实很难,如果有时间的话,他是应当好好地学一学。
自我介绍结束后,他把巧克力的外包装撕开,露出一个铁皮盒子。她瞧着目不转睛的,似乎很喜欢上头的彩画,而后,又很腼腆地冲他笑了笑。他打开盒盖,将盒子里的巧克力向她递去。
“送给你的。”
一整盒的巧克力琳琅满目,巧妙地排成一个螺旋形。盒盖掀开的瞬间,她的脸上流露出惊奇的神色,好像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似的。他示意她尝一尝,于是她选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咬了一口含在嘴里。过了一两秒钟,看样子是尝出了味道。然而,问她好不好吃,她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嘴唇始终抿得紧紧的。
他不由得产生出疑惑——
这个牌子他吃过,哪怕比不上新鲜现做的,总不至于难吃吧?莫非不合她的口味,其实难吃到没法说?
突然间,她惊慌起来,因为手里的巧克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化,从手指上掉落下来。他眼疾手快地将其接住——直到这个时候,一切都还算合乎常理。然而下一刻,他竟好似着了魔,将剩下的半块巧克力放进了嘴里。
这种举动对于第二次见面的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亲密了。她吃惊地望着他,好像没反应过来。倒是他迅速恢复理智,知道不管找什幺借口都解释不了这种不合规矩的行为,所以只能尽力保持平静的口吻,以免她把自己当成心怀不轨的色情狂:
“不难吃吧?”
她已是满面绯红,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幺不说话?”
“巧克力,沾在牙齿上……”
他哧地一下笑了出来。很奇妙的是,在他笑的那一瞬间,她也彻底打消了在他面前失态的顾虑,开心地笑了。笑容在她的眼睛里流淌,仿佛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从这头传向那头,又从那头传回这头。这时,他忽然大胆起来,手复上了她的手背。
他其实没有做过太多预想,不过,多少有一些心理准备——倘若她突然弹跳起来,高声斥责他,或者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他觉得都算情有可原。但是,她都没有。她就只是那幺望着他,嘴唇略微张开一丝惊讶的弧度,没有抵触,连半点都没有。于是他掩下一半睫毛,缓缓向她凑近过去。他将手指一一插入她的四个指缝当间,直到全部插满,紧紧握住。
最后,他吻了她。
这个初吻实在太过草率。因为他仅仅只是屏住呼吸,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她的唇瓣。不仅没能感觉出她的嘴唇是软是硬,甚至连事后回想起来,到底是不是真的碰到了她的嘴唇都难以确定。旋即,他立马像触电似的同她分离开来。他仍然担心她会产生抵触,这与担心被她斥责或是控告之类的后果并不相同,她的抵触本身就会严重地刺伤他。
然而,她回握了他的手,并且,也吻了他。
或许第二个吻才算得上真正的吻。他放开了呼吸,逐渐感受到气息的纠缠,有一点温热,有一点湿,还带着一点牛奶巧克力的香味。而她的舌头,好似比巧克力更加容易融化。他轻轻含住她的舌尖,吮吸所有亲密的味道,吮吸着,舔舐着,直到她也大起胆子吮住他……那之后的感觉,好像完全从记忆中抹去了一般。因为他实在是太亢奋了,亢奋得竟然激活了自身的保护机制,身体自动降低他对外部刺激的反应,免得他兴奋过度从而猝死。不过,他记得她的心跳,记得很清楚,她的脉搏扑腾扑腾地传进他的掌心里。她对他怀着同样的情感,她的心有着和他同样的悸动,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
终于,朦胧的初吻告一段落。嘴唇分开以后,他们的眼睫却依然碰在一起。她很害羞,看他一会又垂下眸子,垂下了眸子,又害羞地擡起眼睛看他。这番眼波的流转反倒使他坦然起来,他放轻了声音,抛开全部顾虑向她倾诉出自己的心声:
“我一直在想你。”
“我也是……”
说出这句话,她似乎也不再像刚开始的那般局促了。然而接着,她仿佛突然想起什幺事,抓着手里的铁皮盒子站了起来。
“……等一下哦,我把它放到冰箱……”
“巧克力不能放冰箱,放了会变质。”
她在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盯望着他,似乎从没听说过食物放进冰箱会变质的道理。
“那……放在外头不会变质吗?”
“会。所以要尽快吃。”
他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漫不经心。空气中刚刚升腾起的暧昧被这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冲淡了,他觉得有些扫兴。
于是,她拿着那盒巧克力进了卧室。照理说他应该留在客厅里等她,可不知为何,他竟然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整个套间就只有这幺一个卧室,空间很小,所有的家具都紧巴巴地拥挤在一起,显得再寒酸不过。当他看到卧室里并排摆着两张床铺时,那股扫兴的感觉再度打心底涌了上来,并且,较之先前更强烈了好几倍。
这又不是学生宿舍,她当然不可能一个人住。不过他没想到她连自己独立的房间也没有。两张床铺齐头并排,简直毫无隐私可言。他感到心中那股曼妙的悸动,顷刻间也被眼前简陋而庸俗的现实给扼杀了。
地方实在太过狭窄,她把书桌的抽屉拉开,椅子就坐不下人了。看着他站在门口,好像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就又变得局促起来。轻声细气地指着绣有熊猫和翠竹图案的枕巾,说是她的床,意思是他可以坐到她的床上。
他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还直截了当地问她跟是谁住在同一个房间。
这幺问当然很不礼貌,可他实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难以维持惯有的教养与风度。而且,这一个礼拜反复梦到的结局——被她的父亲拿住把柄敲诈勒索的结局,也清晰地重现在脑海当中。当她说出那张床属于她母亲的时候,一个憔悴的、因操劳过度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的女性华工的形象,取代了他想象中那位的父亲。然而不变的是,他们都打断了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