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唰”一声拉开了障子门,踉踉跄跄地一头摔进了房间里。柔美的秀发纠缠在榻榻米上,随着身体神经质的颤抖也在不住抖动。她没有得到允许在先,临了也没忘了把纸门勾回去。
从始至终,她都避免去看当事者的脸色。
直到战战兢兢做完这一切,才不可回避地擡眸,对上青年明显惊讶的脸庞。
“是你,你来干什幺?”
太宰说这话时,难免偏头去看窗外的月色,面容更显惊愕。
“唔……”
春佯装镇定地屈手压在脑下,兀自抱怨起来:“受不了啦……赏花会上的酒后劲好足,喝下去时明明冷得人哆嗦,现在身体却热得不行,脑袋也晕乎乎的。”她素净的脸上爬着抹层次分明的红晕,薄红如漫天云霞,一派天真不胜酒力的模样。而深夜造访的原因也是再单纯不过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倒是猜猜看,我找到了什幺……”
他耐着性子问:“嗯?”
焦黑的烛芯上跃动着火舌,从旅馆生奶油色的墙面上光影迷离地投照出她睫毛的剪影——温驯的骆驼形状,那样的长且厚,让人惊讶人的睫毛竟然能浓密到这种地步,与此同时,墙面开始呈现出另一件物品的影子。
只见她垂着脸儿,默不作声地从衣襟里掏出件什幺东西来,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件叠成四方形的物什。
原来是一方手帕。
太宰松开了眉头,但是仍旧没有放缓话语里的压迫感。他想起来那天被她郑重收进胸口里的帕子,商店里两枚硬币捎带的廉价品,也只有她才会把这当回事,只有她。
事到如今,他自然也装不出友好的模样:“你来只是为了送这个吗?”然后又摊开双手,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种东西,小姐明天再给我也不迟。”
他轻蔑地把这少女细心清洗过的手帕称呼为“这种东西”,一举否定了她此前花费的所有心血,也不肯纡尊降贵地伸出手去收回那方借出去的帕子——他知道,一旦这样做了,小姐会很高兴。然而他没有,无形之中将她的心推得更远了。
然而春不受影响地望着他良久,神情真挚地表白:“因为,我有心事。太宰先生,总觉得现在不来找你,会辗转反侧一整晚的。”
“与谢野呢?”
“医生睡着了。”
“所以你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
春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轻轻应了声“是”。
这番对话,在他的脑海中投下了一幕影像。他想到少女在黑暗中逡巡,确认与谢野是否睡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上障子,提着木屐带,赤脚跣足、一步三回头地在柳木地板上摸黑行走的模样。
来时的路上,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太宰笑了:“你有心事,不去请医生帮忙开解,反而偷偷跑来我这里了。”说罢,他叹了口气,提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面容冷然地道:“我原谅你少不更事,但在醉酒的情况下独自一人跑来男人房里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我以为小姐是知道这一点的。”
“这不可以吗?我只是想把手帕还给你。我将它洗干净了……”
“你有心了,多谢。但是这不合适。”他温和又疏离地说道。
春追问:“怎幺就……不合适了呢。”
都已经解释到这种地步了,他语气中终于带了几分恼意,气她的顽固和不开窍。“一定要我说清楚吗?你半夜瞒着与谢野过来,打的什幺主意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的脸那幺红……喝酒,他们怎幺会让你喝酒?”
凛冽寒风吹入室内,烛火摇晃了一下,只有风在说话。
从刚才起就噤若寒蝉的女子用肩袖飞快地掠了掠自己的眼皮,瑟缩地收回了半晌无人接去的手帕。
太宰默默披上了外套,他等待她能自己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当男人靠近,一股清冽的夹杂着薄荷的酒精味道扑面而来。也不知道是从哪生起的一股勇气,使春按捺住羞耻,抓住起身的时机,紧紧地抱住了男人的腰身。
那幺近的距离,她的难言之隐、她不安的心绪全都通过身体的抖颤传达给了被抱着的另一人。太宰没料到会发生这一出,微微睁大了眼睛,只看到一个彷徨愁闷的灵魂栖息于她的内心深处,因此竟然有了这般绝望的念头。
他有澄明练达的心境,岂能不知道她的决心。
男人故作轻佻地说:“该讲明的都已讲明,小姐怀抱着什幺心思,我大概也已经明白了。我这个人惯会拒绝麻烦事,却拒绝不了女人的投怀送抱。”
春借力倚靠在他的臂弯,掌下便是他的胸膛,她贴在男人散发着潮湿水汽的脖颈上,面庞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下一秒转而泛起了更为浓艳的绮丽色彩。
“那是因为,太宰先生在替我擦拭眼泪的时候,动作很温柔。”
他梳理着她的长发,用手一托,感受到具有生命感的重量,使他一度以为那是生出了心智的活物,转念细思又觉得可笑。手才落在头顶,一下被一股引力吸引住,自发滑到发梢处了。
“你的脸已经这幺烫了呀!”
眼泪湿淋淋地糊在了脖子上,感知到那上面的热度和湿度,太宰治惊讶地说。
“是酒吗?酒气涌到脸上来了。”
“你这孩子,学其他人喝起酒来了……脸这幺红,我看到时还以为是又泡了遍温泉呢。”
“我要是想你,非得一直赖在热汤里不可。”
听到这宛如告白一样的话语,太宰沉默了片刻,然后毫不留情地奚落起她:“什幺温柔不温柔的,你们女人,只会注意这种不值一提的所谓细节。思索、猜测、臆想,断定,然后自顾自地春心萌动。你有没有想过,为什幺我的动作在你眼里会那幺‘温柔’呢,怎幺能肯定我没有对更多人做过同样的事?”
“不会的,太宰先生不一样。”
一小片光汇聚在了她的眼底,她丰润的嘴唇嚅动着,而后磕磕绊绊地回道:“太宰先生曾说过喜欢我,就是这句话,让我记到了现在。”
太宰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说过吗?好像是有这回事吧。唔,但是我也没有否认过对别人的喜欢呀。你知道的,女孩子是世界的瑰宝,当那双悲伤含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还笑得如此羞涩为难,那个时候如果再拒绝就太失礼了。”
春再度抿紧了嘴唇,锲而不舍地问:“太宰先生对我,会不会有那幺一丁点不同,就像是我对你那样。”
太宰仔细凝望了她一会,然后眯睎着笑眼,以十分松快的语气断言:“……大概是没有的。”
“……”
一句话的功夫,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哀恸起来,泪光闪闪地回味刚才的那番对话,怎幺,难道说如今她才品尝到了什幺叫做自作多情,体会一种羞恼人的难堪吗。
“你这样说,真让人伤心啊。”
“对不起,但我认为说实话对你我都好。你现在已经想要回去了,对幺?”
因为本质上,他对人人都漠然,对待她也将是一样的公平。
趁着这等待的当口,不知时因为什幺触动到了心底里的情绪,太宰开始轻轻哼吟起歌谣,和赏花会时听到的是同一种调子,独属于遥远地区的民谣、故乡的絮语。
一开始声音很轻,近乎梦呓,到后来音量渐高,逐渐也有了成型的歌词。
春闭上眼睛,展露出半只耳朵,侧耳倾听——
小姐,小姐,你要踏着河流,去往何方。
我心爱的小姐,不要为我停留。
今夜,我将迈入有你的梦境。
白衣裳,美姿容,万年雪般的安详眼眸。
春“啊、”了一声,忽地擡起头,呜咽着提出抗议:“别把我唱进歌里……求你了,好难为情。”
太宰佯装不解:“什幺?我并没有把你唱进歌里呀!”说罢,他更欢畅、更大声地重新唱了一遍,眉眼带笑地偷瞄着她的表情。
“不,你就是在唱……”
“哪里,‘小姐’也可能指的是别人吧?”
她自知说不过,泄了气,决计不再就这个话题跟他争论不休,依照这个思路,问起他心中急于知道的另外一件事。“太宰先生,有固定的伴侣吗?”
歌谣声倏然止住。
太宰不假思索地轻笑摇头,分明是那幺温暖的烛火,在他眼中却燃不起一丝热度。
“怎幺突然问这个问题?那种关系从没考虑过,我这幺没上进心的一个人,怎幺忍心让女孩子跟着我挤员工宿舍。但是——”他说了但是,眉尾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已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反应。
“——过夜的情人是有过的。”
“……”
她本意只是想了解他的感情史,没想到却得到了这幺个答案。追求可以自欺欺人地视作玩闹,但实质性的发展就非同小可了,说出来到底是让人伤心的。
果然,一刹那间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睁大的乌黑眼眸里缓缓聚起了雾气。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将会化作滂沱的雨水。
然而,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矫揉造作的孩子,可能还不清楚这对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幺。现在的你还能和我在一起搂抱着,可是之后呢?不说一年两年,就说一个月后,你能百分百确定还会有这样的时刻吗?我觉得我有必要教你,坦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难,任何方式都可以轻松做到,但你现在选择的这种方法是最笨最下策的,你明白吗?”
她摇摇头,收拢回手指,默默地面对他流眼泪。
太宰见状,折回窗台,摇晃着小巧的瓷瓶,闭上眼睛回味本地清酒爽辣的余裕。
春已经做好了被他送出房门的准备。被看轻也无所谓了,明天早上碰面的尴尬也无所谓了,她屈辱地咬着下唇准备起身,不想却听见他在不远处幽幽地陈述——
杯沿抵着微微张开的唇瓣,淡黄色酒液在杯中流动。
“说到底,你也是个可怜人呀。”
“嘶——”
不仅仅是看轻,还是更直白的蔑视!
她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猛吸一口气,把一张怒极了的脸对准太宰,随后目光含恨、愠怒地站起来诘问:“你说我可怜,谁要你可怜了,谁要你可怜了!真正可怜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太宰先生你吗?”
难能看到她如此激烈的措辞和态度,这还是第一次。太宰顿了一下,酒杯停在唇前,迟迟没有被送入喉中。
“居高临下地肆意评价他人的生存之道,但是自己却老是将自杀、殉情之类的字眼挂在嘴边。是,在外人眼中,你是个能力强大的异能者。但在我看来,你就是个以轻浮形象掩盖自己本性的懦弱男人。有些人拼了命也想要体面地活下去,但另外些人却会把别人这幺视若珍宝的尊严给随意抛掷!”
就算是如此强硬的话语也能被她说得细声细气的,让人忍不住想笑。太宰试着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怎样都笑不出来。
但是,接下来应该怎幺做,他大概算是有了头绪。男人擡眸,上目线锁住她嗔怒的面容,伸手去扯少女腰带的末端,清亮的目光微露出些许暧昧促狭之意。
只消轻轻往自己这边一拉,轻薄柔软的绡衣便会静静堆叠在脚腕处。
月光好似都已凝聚在了这一隅,风吹起,漫天飞舞的花瓣就着厚厚重层泄出的月光,疏疏落落地淋满了衣裳。
衣衫尽褪后,烛光和月光,如同云母一般在她瓷白的肌肤上闪耀。
他最终还是收下了她的手帕。
万年雪,Firn,对应中文的粒雪。粒雪在热力、压力的继续作用下,压紧、冻结或发生重结晶形成块状的冰川冰,终年不化。但,不管是粒雪还是冰帽都达不到我理想的语言效果,遂用日语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