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读完了早报,从枕头下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以及纸笔,升起病床桌,在桌子上开始认认真真地看书写字。
书看起来比较残旧,像是被翻阅过很多遍。
整个环境都变得静谧而美好,笪璐琳不忍破坏这样的氛围,也翻阅起书籍——《瓦尔登湖》。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就不怎幺能沉下心来阅读一些经典著作了,或许这次住院是个很好的修身养性的机会。
可是,不管翻开哪一页,书页上浮现的都是新邻居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看万物都淡漠的眼睛。
笪璐琳觉得烦躁。
“小姑娘介不介意和我这样的老头住同一间病房?”老爷爷率先打破了寂静,手中的笔没有停下。
“啊?”笪璐琳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老爷爷看起来很慈祥,估摸着不会对她做出什幺不妥的行为,虽然知人口面不知心,但他应该没八十也有七十了,一举一动都像树懒般缓慢,哪怕有心也无力,况且病房里有摄像头监控,病房门一直开着,走廊不时有人经过。
“怎幺会介意,”笪璐琳笑道,“大家都是病人,您还那幺随和。”
老爷爷说:“介意也没用,小伙子昨晚争论过了,但全医院就只剩这一个床位,前一位病友正好昨天出院了。”
笪璐琳只抓住一个要点:“争论?”
“他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和异性同一间病房不大好,但没办法。”
笪璐琳惊讶。
那位小黑同志好像……还蛮靠谱?
两小时之后。
书不是停留在扉页就是停留在序言。
没有手机的日子,太难熬了。
在病房里待着着实无聊,笪璐琳举着输液瓶在医院里溜达了几圈,也觉得没意思,还消耗体力,干脆又躺回病床上和《瓦尔登湖》作斗争。
下午三点左右,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适逢雨水节气,太阳的直射点由南半球逐渐向赤道靠近。
早春,要来了。
老爷爷望着雨丝念起一句谚语:“早晨落雨晚担柴,下午落雨打草鞋。”
笪璐琳问:“这是什幺意思?”
老爷爷说:“意思是在雨水这一天的下午下雨的话,这场雨会持续挺长一段时间。”
伴随着叮咚的雨声,笪璐琳昏昏欲睡,渐渐睡着了。
被护士叫醒时已是夜晚,窗外的天色如同电影开场前的大屏幕,一片漆黑。
笪璐琳揉揉眼睛:“怎幺了?”
护士说:“现在女病房有空床位了,要不要换过去?”
和异性同病房多少难免觉得拘谨,笪璐琳瞄了瞄仍在埋头写字的老爷爷后,向护士点了点头。
笪璐琳被调换到一间三人病房的1号床,靠窗的3号床空着,中间的2号床坐着一个扎低马尾的老奶奶,头发半灰半白,戴银边老花镜,持红色签字笔在一本纸质日历上圈圈点点。
“您好。”笪璐琳向老奶奶打了个招呼。
老奶奶冷冷地瞅了她一眼便看回日历。
既然对方对她的入住视若无睹,那她也没必要故作热情,这时笪璐琳忽然庆幸手边有一本书,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可做。
八点多的时候,一位刚做完手术的女生被两名男医生和一名女护士推进来,女生脸色苍白,仍沉睡着,似乎麻醉药劲还没过。
三名医护人员齐心协力将女生擡到病床上。
弄好基本事宜后,其中一名男医生叫醒了女生,询问她身体感受,“疼不疼”之类的,他说话语气特别轻柔,犹如一颗棉花糖在心间融化,而且眉眼清秀,露出的皮肤很白,可惜因戴着口罩看不到全脸。
笪璐琳眯起眼看他的胸牌,隔得有点远,一个字都看不清。
女生说“不疼”,但气若游丝,温柔医生好像识破她在逞强,让另一名医生把某罐东西连接到她身上止痛。
笪璐琳不懂那是什幺,就当打发时间一样观看他们的操作。
当医生和护士们都离开后,病房就岑寂得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了。
百无聊赖,笪璐琳索性拿起洗漱用品推着点滴架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个淋浴花洒,输着液不适合淋浴,她只能沾湿毛巾擦身体以及洗脸刷牙。
一直以来,笪璐琳的生活用品都是由她父母承包,她不需要操心,这还是第一次用除父母外的人买的东西洗澡洗漱。
毛巾很柔软蓬松,吸水能力很好,与肌肤摩擦时仿佛有一只温热细腻的手在抚摸自己。
抚摸……
嗐,她在想什幺呢。
笪璐琳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老奶奶已经拉上帘子睡觉了,而3号床的女生一晚上都在昏睡,夜深时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叫,可能因为疼。
笪璐琳辗转反侧半天才慢慢有了困意,但进入浅睡眠状态不久,她被时大时小的刺耳的声音吵醒。
3号床的女生正在呕吐。
听起来她非常难受,像把胆汁都吐出来了,笪璐琳打算起床去看看她。
刚支起上半身,那边就传来了温柔医生细碎的说话声,具体的内容笪璐琳听不清,不过三甲医院的医生总比她这半个医盲靠谱千万倍,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躺回去。
接下来的两小时,女生进出了好几趟,上吐下泻的,后来她被温柔医生带去了别的地方,直到黎明时才回来,随后她似乎能安然入睡,再没发出大动静。
老奶奶全程都不受女生的影响,始终睡得无比踏实,隔一会就打一顿香甜的呼噜。
可怜笪璐琳被她们俩折磨得睁眼到天明,丁点声响尽收耳底,满肚怨气随时爆发。
都说老年人睡眠浅,这下真不知道谁正值风华正茂,谁已是老态龙钟。
月落日升,雾散冰融。
清晨,悠扬的鸟鸣声逐渐平息了所有纷纷扰扰。
笪璐琳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她有些恍惚,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在什幺地方。
激昂的人声持续贯入耳中,笪璐琳拉开帘子,被从未见过的盛况吓了一大跳。
十几位年轻医生围在3号床的床边,而一位气势堪比大领导的中年女医生站在女生床头旁,指着女生肚子上的因手术留下的几个醒目的创口进行教学授课……
女生患了阑尾炎,发炎位置不上不下,正好在麦氏点,便成为了经典案例。
笪璐琳假装在旁听,实际上在看笑话。
病弱的女生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就像一个正在充电的机器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不得不被一群人围观肚皮,甚至“指指点点”。
她的脸肉眼可见的红扑扑的,估计是因为困窘和尴尬。
教学顺利结束后,医生们在一阵哄笑声中解散了,唯独温柔医生留下来继续照顾女生。
笪璐琳觉得这医生还真有责任心,给她洗胃的医生怎幺就没再现身了呢。
温柔医生没有待很久,一位护士进来通知他去做手术。
他们离开后,病房一下子恢复回冷冷清清的模样。
女生一动不动地躺着,老奶奶以莲花座的姿势打坐,弄得笪璐琳完全不敢吱声。
她带上输液瓶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去外面透透气。
走着走着,笪璐琳走到了医生公示栏,随意扫了几眼,却不自觉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照片里的男人有种江南水乡的婉约美,整张脸小而精巧。
不多修饰的证件照竟然让人觉得——秀色可餐。
姓名那栏端正地写着:李言恺。
在笪璐琳欣赏美照时,有两个护士从长廊尽头走过来,一男一女,边推医用换药车边聊天。
他们越来越近,笪璐琳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李医生可真行,值班一整夜又马不停蹄地做三台手术,不带歇的。”女护士说。
男护士困惑:“他不是今晚才要值夜班吗?”
“他没调班哦,今晚继续值班,听小慧说他昨晚一直在照顾一个对麻醉过敏的阑尾炎病人。”
笪璐琳转过身,发现说话的女人就是刚才来通知温柔医生做手术的护士。
“病人家属不过来吗?”男护士问。
“不知道呀……”
笪璐琳直觉他们在讨论的人应该就是温柔医生,于是打算跟在他们身后偷听多一点,却无端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她回头,是负责照料她、给她换针水的护士小姐。
“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哪里鬼鬼祟祟了,我在散步!”笪璐琳挺起胸,以表正气。
“你别站得那幺笔直,太高了。”护士小巧玲珑,比笪璐琳矮一个头。
笪璐琳稍稍弯低腰:“护士小姐姐,我什幺时候能出院呀?我快闷死了,没有手机,没有人陪我聊天,头顶迟早长蘑菇。”
护士忽然想起了什幺,拍了拍手掌:“对了,我忘记了!你在这稍等我一会。”
她一溜烟跑开了,留笪璐琳在原地蒙圈。
过了几分钟,护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暗黄色的牛皮纸袋。
“给,你那不是男朋友的小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
“什幺东西?”笪璐琳接住纸袋,“他今天也来了吗?”
“昨天给我的,我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没看见他,应该没来吧。”护士垂下眼,好像还挺失落。
笪璐琳打开纸袋,里面竟然装着她的身份证、社保卡、手机、手机充电器、公寓钥匙,还有住院预付金单据之类的。
天,新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抑或妖魔鬼怪?!
难不成他撬她家锁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当时没有关门。
无论如何,以目前的情形判断,她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这位新来的小黑同志到底掌握了她多少信息,她不知道。
她对他一无所知。
信息不对称,让人恐慌。
笪璐琳用指纹解锁手机,首先查看社交软件,除了老爸发来的几句日常问候和一些工作群消息,也没什幺特别的,她不在岗,工作任务自然会交由其他人处理。
像她这样平平无奇、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失联一两天,丝毫不耽误地球运转。
再查询银行卡存款余额,还好没有减少一分一厘。
她松了口气。
笪璐琳回到病房时,老奶奶又在研究日历,而3号床女生背靠床头,眼望窗外,戴着有线耳机,应该在听歌。
都是年轻女孩,总能聊几句,笪璐琳便走到窗边,和女生打招呼:“你好呀。”
女生愣了一下,摘下耳机也回以微笑:“你好。”
与笪璐琳艳丽的外表相比,女生的长相偏向于邻家女孩。
“我叫笪璐琳。”嫌口头解释太啰嗦,笪璐琳直接把名字输在手机备忘录里让对方看。
“笪,好特别的姓啊。我叫祝星晓。”
祝星晓说话时声音也很轻柔,如鹅绒飘落一般,和李医生有得一比,让笪璐琳不由自主降低自己的分贝。
“你的气色看起来比刚做完手术时好很多了呀,其实昨晚我还挺担心你的。”
“真的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有没有,我睡得挺好的。话说——”笪璐琳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和漫不经心一些,“那个李医生真负责任呀,对你很上心,他……是你朋友吗?”
呼,勇敢地问出口了。
——————
祝星晓和李言恺是《声声回响》(暂定名,明年写)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