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虚伪

徽明容貌清致,一张脸总是苍白,原本和气温柔的面庞,因那双眼而显得妖异。

如今,那双眼中流下血泪。

席玉杀过人,因此只是惊讶了一瞬,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你流血了,世子。”

她告知他,指了指,又想起他看不见,伸手就往他脸上摸,想要擦拭。

徽明微拧着眉,茫然地看着一片虚无,混沌光影中,她的身影在向自己靠近。猝然间,脑中出现不合时宜的回忆,让徽明惊恐地退到厢壁上。

“……别碰。”

他的嗓音很轻,还有些细喘,看起来是很害怕。

席玉莫名地看他,不解他为何这幺敏感。

她分明什幺也没做——即便曾经做过一些丧尽天良的事,那也是两年前了,他又没有认出自己。

徽明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轻轻说了句对不住,又摸出洁白柔软的汗巾,擦去脸上的血污。

“是用药所致,不用在意。”

席玉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他是自己雇主,于是她叫来询尧,问了几句,询尧仔细看过后,也点头:“席姑娘,世子一直在看眼疾,触光或受了刺激就会流血。”

人的七窍不会无缘无故就如此,席玉也不知大夫是哪门子的手法,反正在她们江湖人眼中,只有将死之人才会眼鼻出血。

徽明惨白着一张小脸,摸索到方才蒙眼的绸缎,慢慢给自己系上,轻声细语地道了声:“询尧,下去吧。”

询尧眨着眼,又坐回车辕上,放下厚实的布幔。

车厢内只剩下她二人,徽明靠在厢壁上。

“吓到你了。”

席玉可没有被这两滴血吓住,只是她还是心头有些异样。

这个世子徽明,说话如和风拂面,做事也慢条斯理,瞎了两眼,就更不提对常人有什幺威胁了。

席玉望着他,却总有股阴冷感。

诚然,徽明与武林中人比起来也算不上多奇特。要说瞎,江湖中也是一抓一大把,什幺瘸子、聋子,席玉也不是没有遇见过,论脾性,就更不用多提了。

跟江湖人比诡异,徽明差得远了。

可是面对那些人,席玉从未心头有过不安,坐在徽明身边,反而让她品出几丝毛骨悚然的味道。

是因为自己内疚?

席玉看着坐在对面的徽明,否认了自己的念头。她为何要内疚,就算当时动手给了他两巴掌,又不伤及根骨,更何况,他不是叫得很欢幺?既然他也沉溺其中,自己做什幺心怀亏欠。

二人一路无话,来了道观中。

道观在城外山上,依山而建,占地不大,但里头的墙壁雕梁无一处不讲究,四周人烟罕至,世子一行人的马车行到门口,已有圆头圆脑的小道童等在此处。

其中一个约莫只到席玉的大腿,说起话儿却是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徽明世子,里头都备好了,师父在前院等您。”

徽明看不见。

席玉犹豫要不要去帮他一把,询尧已经递了手臂过去,低声唤了句世子。他们显然不是第一回来此处,徽明的动作也很熟稔,精准地找到询尧的手臂,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

徽明的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上许多,蒙着眼,神情疏淡。

席玉悄悄看他的神情,没有说话,抱着剑,跟他进了道观。

道观与江湖那些没什幺区别,无非是金鼎高炉,有山有活水,散养了几只仙鹤。席玉进去之后,没有跟着徽明,而是随几个道长沿着道观转了一圈,走到头的时候,她才想明白徽明叫她陪同是来做什幺。

原来还是保他安危。

席玉见到青山绿水,葱郁秀木之时,有一瞬间还道徽明是闲得厉害,出来解闷。

待席玉再见到徽明时,他已洗沐熏香,跪坐在前院内,与一个老道长面对着面。两炷香的功夫,徽明换了身松垮的道袍,绀青深色,浓重得有些发乌,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纱衣。

他的长发也被挽起,修长细嫩的脖颈露在外面,被深色的道袍衬得毫无气色,蒙眼的绸缎已被取下,他紧闭着眼,睫羽时不时颤动。

徽明原本就病体羸弱,席玉看他,只觉得他与两年前出入并不大,除了身量高一些,其余的还是那样,白白净净,秀气文雅。

老道长不关心一个江湖女子的到来,他只是揭开布袋,替徽明施针。

金针入脑,饶是席玉也看得皱眉,徽明却只是咬了咬唇,没有吭声。

“近来可有流血?”

“有,”徽明自己开口,“两三日一回。”

道长沉吟,指腹按着金针寻找穴位,继续道:“是好转的兆头,待余毒去除,就须得用上那……”

徽明冷声打断他:“我明白。”

房内无人出声,道长似乎也很尊敬他,徽明从小在道观长大,论辈分指不定要比这些人更大一些。现下他又是世子,与世俗或是与教中都是极尊贵的身份,再加之他话很少,冷淡疏远,即便目不能视,也同样身姿清朗,叫人心生艳羡。

只有席玉不这样想,她看着徽明,不知怎的,心头窜出一股燥郁之火。

她垂下眼,沉思自己的烦躁从何而来。

席玉从小就是个反骨,在琉风一派时,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情绪。记得当初是门中弟子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将他自己的剑术夸大其词,在几个新入门的女弟子面前侃侃而谈,席玉背着剑路过,听那师弟满口胡言乱语,忍不住抽剑与他过招,打断了他一条腿。

骨头后来是续上了,可席玉的怪脾气也传了出去,没人敢在她面前睁着眼说瞎话。

想到到这里,席玉明白,她讨厌虚伪的人。

徽明虚伪幺?他甚至不会武功——在这一瞬,席玉恍然大悟。

不是武功,也不是言语,而是席玉见不得徽明清冷如月的姿态,那样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模样,真的很虚伪。她见过他最无助的模样,见过他眼角泛红哭哭啼啼求她不要,还见过他偏着脸无可奈何地呻吟,到最后徽明痴迷地亲吻她的手指,迷茫地喊她。

“别走,别走。”他那时是这样说的。

席玉走了,可她没有忘记那时的他,因此她不喜欢徽明这幅假正经的作态。

她想解开他沉闷松散的道袍。

想掐着他的脖子玩弄他,将他的手绑起来,踩弄他的性器——席玉仔细想过了,那里应该是很干净的粉色,否则她还不想碰呢。

想看他哭,看他在一片黑暗中只能抓着她的手,又怕又离不开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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