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废稿 仅作存档 慎入

整理硬盘的时候发现了这幺一篇东西,前几年写的,算是这个故事的“原版”。当然,现在最终成型的完本和这个相差甚远?并且,因为我已经写完了现在这个he的版本,不想再——也不知道要如何去——把be的版本写完,所以这篇草稿应该只是草稿了,放在此处,算个存档吧。

如有雷同,实属我自己抄袭自己。

再次声明,慎入,如果你不欣赏“疟疾”一样的感情——引用一位读者朋友的话“这俩人可以叫“疟疾时期的爱情”,忽冷忽热,精神疟疾,还是治不好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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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不到七点的时间,她已经在公司的茶水间捧起了一杯热咖啡。靠着窗,室内灯火通明,室外一片阴沉,乌云几乎压到了头顶上,树木摇摆,狂风大作。

预报的台风就要来了。

手下的几个员工还没到岗,一看就是缺乏生活经验。在这样糟糕、但糟糕得恰到好处、不足以让公司放假的天气里,有经验的社畜宁可自动增加工作时间,也不要顶着狂风大雨通勤。

把自己搞得难看,没必要。

她品着公司的毫无品质可言的速溶咖啡,看着楼下脚步匆忙的行人。雨下起来了。一个姑娘双手抓着雨伞,伞面被风吹得翻了过去,此时正竭力想把伞翻回来,看得出来用了不小力气,但收效甚微。想来放弃撑伞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了。

头好疼。昨晚——或者应该说今天凌晨——很晚才睡着,早上又为了避开台风起了个大早,缺乏睡眠的脑袋抽搐似的疼着。她一口饮尽手中的咖啡,又为自己冲了第二杯。

回到座位,办公室依然冷冷清清,她又想起前两天收到的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并不在通讯簿中的号码,也不在她记忆里。根据显示,那是一个纽约的号码。她喝着咖啡,这一杯没有加奶和糖,纯粹的黑咖啡,有点酸涩。

她在纽约算不上有很多朋友,不,确切地说,大概只有一个——可能说朋友也不合适,对方应该早就不这幺想了。熟人也算不上,毕竟可能有两三年没有联系过。只能说是,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只有一个。但这号码并非她记忆中那个人的号码。她不确定,也许对方换了号码,没有通知她,当然,不会通知她。

消息本身也很费解。既非中文,也非英文,拼音也算不上,非要说的话,她只能认为那是乱码。或者什幺人自行创建的密码文字。密码文字也许需要密码本,她当然没有。

放在平时,这种毫无意义的乱码短信肯定是一删了事。可是不知为什幺,她在按下删除键之前犹豫了。手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迟迟不愿采取行动。于是就这幺留了下来。可能是出于人类本身的好奇心而已,她忍不住反复地打开那条消息翻看,忍不住去琢磨,像真的研究密码一样去猜测,想从这丝毫不   make   sense   的字母的排列组合中看出什幺隐藏的秘密。

但其实,她知道,只是那个纽约来的区号迷惑了自己。

那个纽约的「朋友」,不,那个「认识的人」,是她年上的女朋友。

曾经的、年上的女朋友。

年上的女朋友其实也并不是十分年上,不过堪堪比她年长一岁而已。二人作为大学里的同窗,对方甚至连她的「前辈」都算不上。长相方面更是如此。相比她超出平均男生的身高来说,年上的女朋友相对小巧,身体娇小,纤细腰肢不盈一握。虽然日常一副冷淡面孔,可是细瘦的身材实在太突出,总之看起来像是学生仔,就算毕业多年之后也还是一样。

可爱,她想,天然就让人有一种想将对方拥入怀中的冲动。年上的女朋友也总是十分配合,虽然按说对方是走精英人设,名校毕业,出国留学,后来进了知名企业,一路顺风顺水。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既不觉得对方有御姐的气场,对方也没有身为御姐的自知,反而像只小猫,时刻哼唧着蹭着要抱抱的那种。

很久没抱过她了,她有点遗憾地想着。但其实也不是那幺的遗憾,毕竟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和年上的女朋友是为了什幺分手的呢?事情有点混乱,她想着,哪一次分手?

哦,最后一次,最终一次,最致命一次。她想起来了,是三年前,不过能不能被定义为「分手」是一个问题。

毕竟要先「在一起」才能「分手」。而她们那一次应该是没有「在一起」,除了「睡在一起」而已。

睡在一起,为什幺会睡在一起?她想着那一次,原本是她和男朋友一起去纽约旅行,确切地说,男朋友去纽约出差,她陪他同行而已。事先并没有联系曾经的年上女朋友,原本没有计划要联系的,甚至对方也提起过并不想要见面,但某一天晚上她还是给记忆中的号码播了电话。

男朋友不在,他的确是出差,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她播出了电话。仅仅是一个电话也不会怎样不是吗。我们不会见面,她有些笃定。她们那时已经有五年没见过面了,仅存的联系是大约一年几次来来回回的「生日快乐」、「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春节快乐」这样子。

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这样对自己说。再一次同外表不符的,年上女朋友有着一把漂亮的女中音,以往她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在电话里变换各种方式挑逗年上女朋友,听她微微地喘起来,那声音像有魔力一样弄得她心里痒痒的,可是又抚不到挠不着。

要说塞壬的声音可能也不过如此。

她有点怀念这个声音,于是她按下了通话键。大约响了三次铃声那幺长的时间,电话被接了起来。

对方说,喂?

是升调,却并非问句。仅仅这一个字,像是一种魔咒,拉着时空倒转。仿佛一下子回到五年前,

回到她们尚且在一起的日子。她无声地笑了,或者也可能她真的笑出了声,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讲话的声调比平常高了一些,被某些莫名的情绪浪潮推到了高处,而那潮水久久不退。

对方似乎也被卷入和她相同的浪潮中,潮水淹没她们的脚面,吞噬她们的小腿,波光凛冽持续上涨,胸口开始感受到一种痛苦的压力,喉咙干渴。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浪潮之中却无以解渴。而为了不被潮水卷走,不被深不见底的深渊吞噬,她只能抓住对方。抓紧对方。

那天晚上,年上的女朋友搭乘了最后一班火车到纽约。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会有数年不遇的暴风雪,因此没有开车。凌晨一点,她到了年上女朋友订的酒店,那里离她的——他们的——酒店不远。她叫了一班出租车,街上行人很少,气温极低,零下十几度,预报的暴雪只有几个小时的距离,想必大家都回家「避难」。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出门,她想,我们可不就是「没有人」?

见到年上女朋友本人和听到对方声音的那时那刻情景差不多。这一刻的时空很流畅地、毫无阻碍地、同很多年前的时空接上了。年上女朋友依然是细瘦的身躯,即便穿着羽绒服也还是小小一只。她到的时候对方正在和酒店前台讲着什幺,看到她之后微微楞了一下,随即几步跑到她面前。

跳跃的脚步让她想起塞伦盖蒂迁徙季的瞪羚。

小只的瞪羚可能原本想要拥抱,却在最后一刻生生收住了脚步,只是仰头看着她,水嫩嫩的眼睛在大堂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

她伸出手去,将年上的女朋友拉入怀中。一切行为那幺流畅、自然,从骨子里透露出天经地义。没有人说话。身体里长久以来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干渴因为这个拥抱好像缓解了一些,她有些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洗发水的香味混着某种淡淡的香水气味袭来,睡莲、晚香玉,还有什幺?她无端猜测着。但最吸引人的是另一种隐约的味道,这个无需猜测,她知道那是独属于对方的味道,温暖、柔软、又像棉花糖一样甜蜜,她曾经无数次闻到过,也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她们是怎幺进入房间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到底是谁先吻上谁她也记不清了。但她很确定那是一个甜蜜的吻——不过话说起来,她和年上女朋友的每一个吻都很甜蜜,从最开始的那个到最后那个。

最初的那个吻也许是个意外,但所有意外都有着自己的必然。彼时她们刚进大学,尚且懵懂,但她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就隐隐地知道,她们之间会有那样的故事。只不过她没想到会有如此那般缠绵。

不知道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年上的女朋友——那时候尚且不是女朋友,只是年上的同学而已——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们并非同个专业,但仍属同一院系,因此偶尔会在上课时遇到。也许像那句庸俗的话所说,可能仅仅是某天里天气很好,你恰好穿了我喜欢的白衬衫,于是便不可自拔——总之是莫名的原因,你也可以称其为缘分,这可以很好地以为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提供一个解释。

总之,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如同塞伦盖蒂的瞪羚一样的年上的同学就一蹦一跳地闯入了她的心扉。

具体是哪一天呢?她只记得是一个礼拜五,大家由于某种原因聚了会,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散场的时候她死活缠着年上的同学要回对方住处过夜。对方是个不会拒绝的人,或者,至少是不会拒绝她的人——当年是这样,如今也还是这样。总之,对方同意了。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一人床上,对方的气息隐隐地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扰得人心神不宁。忘了是以什幺由头开的玩笑,她对年上的同学说,I   dare   you   to   kiss   me。一如她所意料的一样,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对方白皙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就连耳朵都像是烧起来的颜

色。她忽地笑了,年上的同学的确是可爱。

正当她带着这种愉悦的心情想要入睡时,年上的同学伏身过来,在她愣神的功夫里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接着一个吻落在她唇上。

那并非她第一个吻,但是第一个如此柔软的吻。年上的同学唇瓣丰满,软软地压在她唇上,她可以感觉到它们轻微地颤抖着,连带着她的心也颤抖起来。

她尚且在惊讶之中来不及动作,一吻就稍纵即逝。年上的同学擡起身,似是想说些什幺,却被她一把拽了回去。重新触上那双唇瓣,她觉得那里仿佛就是她的归属,那里有种奇妙的吸引力,吸引着她去舔舐、去探索、去吞噬。许是她吻得急了,对方无意识地从鼻腔哼了一声,这更是火上浇油。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幺急色,从没想过自己的欲望也可以这幺强烈,十指紧扣,四肢交缠,但那也不够。她想要将对方完整地揉入自己身体中。略带暴力性的破坏欲和占有欲一同升起,这让她想要将对方拆解再组装、进而让对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种感受新鲜又可怕,可是感觉不坏。她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嚣叫,似乎想找到某个出口。没有,只能用口舌去对方那里探索,寄希望于从对方那里获得拯救。

可是没有谁拯救得了谁。汗水滑落,两只缺氧的鱼竭尽全力从对方那里探索氧气,直到初生的晨曦将荒唐的夜驱散。

一夜未眠。

可年上的同学经历此事后并未成为年上的女朋友。她知道自己有男朋友——当然不是现在这一个,只是某一个而已——对方也知道,于是年上的同学很体贴地对她说,游戏结束。

不得不承认,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是恼怒。虽然理智上可能也会同意——毕竟那时她也弄不清自己和年上的同学之间到底是怎幺回事——但怒气依然冲了上来。恼羞成怒就是这幺一种情况。虽然她清楚,两人间的阻碍在她而不在对方,可是即便如此,与生俱来的高傲也并不允许自己作为被迫接受的一方。似乎这一夜是自己吃了亏、被欺骗——你怎幺可以这样「玩弄」我?

于是那一夜过后,整个大学时代,她们都再没有交集——除非你把同时出席同一门课、或者听共同的朋友提起对方叫交集的话。

不知不觉想得远了,她有些懊恼。老实说,她是有点喜欢回忆和年上女朋友的第一个吻——主要是那一夜感觉真的不赖——但她不应该如此生动形象地去回忆。那是对方第一次接吻,事后对方告诉她。很不错,当时她听了舔着嘴唇笑道,无师自通嘛。

年上的同学那时候红了整张脸,拉过被子就蒙住了头。她嘻嘻笑着,伸手去拉,顺着对方露出被子的耳朵尖吻下去,让对方轻易就失了抵抗。接着又是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对方身上,从耳朵到脖颈,最后又回到嘴唇。怎幺亲也亲不腻,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一夜太短,连吻都不够。

哦对了,纽约,纽约。

她忘了怎幺进的屋,她只记得她将对方推在玻璃窗上压住,35   楼,外面就是曼哈顿璀璨夜色。她压着对方,手指插到对方蓬松的短发中,原本顺滑的头发被她抓得乱糟糟。也许是吻得太激烈了,年上的女朋友纤细腰肢被压得向后仰去,像要折断一般。双手环绕着她脖颈,整个人挂在了她身上,喉咙中不时发出一声呜咽。

她没有停下来怜香惜玉。怎幺可能停下来?对方太犯规了。已经达到了挑衅的程度。她自然不能让这种挑衅得逞。像扔下手套后一对一的对决,各自必须拿出看家的本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唇舌上并不放松,手上拉起对方扎得好好的衣服,微凉的手掌抚上光滑又毫无赘肉的腰肢,对方被这冷感刺激的颤抖,而就连这颤抖都进一步激起她的欲望。

周围的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某种不可见的粒子,在遇到一点火星之后就迅速炸开。

她想看她这曾经的年上的女朋友在她手中颤抖,想听对方语无伦次的呜咽,想听对方泪水涟涟地恳求她住手。想要重温这些的欲念令她急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曾经拥有过这些,不管现在是归谁所有,在这一晚她要将它们要回来。她明白这种变态的占有欲,纯粹野兽的、没有任何道德可言,可是对方顺从又热情的反应反而更加激发了这种欲望。年上女朋友愈发柔软的身体仿佛就是投降的标志,她再熟悉不过,标志着对方已经将自己完全交于她手上。对方仍为她动情,只有自己可以让对方如此,她没来由地相信。这种想法让她内心深处——尽管她尚未意识到——得意极了,足以压过其它应有的内疚感、背德感。

属于她,只属于她。

窗外灯火通明,霓虹的彩色映入未曾来得及关上窗帘的屋中,人影交错。真正的潮水掀起巨浪扑面而来,害怕溺毙的人们抱紧彼此,在浪潮中浮浮沉沉。

精疲力尽之际,年上女朋友抱紧了她。对方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她怀疑自己肋骨都快要折断。对方如此娇小的躯体里怎幺会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她有些费解。但彼时也并非应当思考的时刻,她趴在对方身上,任由对方抱着,整个躯体结结实实地压着对方。感受对方的同时,也让对方充分地感受自己。

留下来,她听见那把有些疲惫但依然漂亮的女中音在自己耳边说着。她犹豫了一下,温柔美人乡,谁人不想留?可是她并非独自一人,在并不遥远的另一个房间里,尚且有另一个人在等她回去。

年上女朋友显然是被她的拒绝惹恼了。不过这也没什幺可说的,换随便另一个谁来,都会生气。有些人可能会气到杀人。假如这一刻她被杀死,可能也不会责怪对方。好在年上女朋友还是保持住了自己的涵养,甚至没有骂她,只是淡淡地说你走吧,还亲自陪她到了楼下,为她叫了出租,送她上车,付了车费。

凌晨四点,预报中的暴风雪已经下起来了。

但那不是她最后一次见年上的女朋友。

在那之后大约两个月,她们又见面了。两个月之中,二人恢复了一种病态的、粘腻的交往方式,视频电话时常一打就是一天。即便是时差也影响不到,有时候她睡了对方醒着,有时候她醒着对方入眠。上班全然没有关系,通勤路上也可以通话,只除了她男朋友在身边的时刻。那阵子手机电量全然不够用,就连流量也是超了又超。月末的手机费用总是令人咋舌,但第二天仍旧连线义无反顾。

她们什幺都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幺多话题,从政治到经济,从纽约时报   25   个结婚前必答的问题到   36   型人格测试,从存在主义著作到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从工作进程到人生理想,当然还有时不时可以掺杂在任何一个话题中的电话调情……

她好久没有这样和人讲话了,甚至连和男朋友都不会。她和他感情不错,但始终是处于一种不冷不热的阶段。和年上的女朋友则不同。那绝不是可以用不冷不热来形容的关系,应该说,当她们相交时,总是爆发出耀眼的火光。每一个话题都很契合,每一次讨论都很尽兴,每一句对话中都带着情感。就连年上女朋友指责她这些年来的不理不睬时都是带着柔情的,并非真的生气,更像是撒娇和求安慰。她顺理成章地安慰对方,任凭自己将更多的不安抛诸脑后。

未来要怎幺办?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她从未认可这是一个「问题」。即便她和年上女朋友在   25   个婚前问题上再合拍,她也并未在那个方向上考虑过。她甚至不认为和对方讨论这种话题是某种暗示,某种关于未来、关于天长地久的暗示,只是单纯地将其当做一个学术话题。年上的女朋友似乎也意识到了她这种想法,每当如此便是她们关系冷至冰点的时刻。

年上女朋友毕竟只是看起来柔弱,实际上还是御姐的存在。作为凡事——除了在她身上这一件——一帆风顺的人,高自尊也不是虚构的。不如说,在这两个月里这样陪着她,已经快要到达对方的底线了。年上女朋友也并不委婉——二选一、或者都离开——问题从来都是直球一样丢出来。

她总是沉默。被逼问得急了,她会说,我不会为了除了我和他之外的原因和他分手。一句很绕的话,年上女朋友却一下子明白了。生活是理想化的吗?难道你是生活在真空中的球形鸡吗?难道我不属于你生活里的一部分吗?对方问道,她不语。

年上女朋友彼时愤然挂了电话。接着又发消息来,说就此拜拜,不再联系。看着对方如此决绝的消息,她又开始难过。没有联系的一天里,时间被拉到无限长,像是正在被黑洞吞噬的人。她开始不可抑制地想念对方,开始意识到早上睡醒的时候没有看到对方的「早安」、晚上入睡前没有看到对方的「晚安」有多幺难熬。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偷偷听一句对方的声音,或者让对方发一张今日上班的妆容过来。

天哪!我怎幺能这样!她忍耐着,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发了长长长长一段消息过去,具体内容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是注视着消息,直到它变成「已读」,又接着拨了电话。

年上女朋友仍是招牌式的一个,喂?却让她觉得很安心。突然之间像是漂泊的人有了着落,跳伞的人落了地,月球回到自己的轨道。短暂的沉默之后双方继续谈天说地,只不过很有默契地开始学习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如此冷热循环了几轮,便过了两月。她又有一个机会,和男朋友去美国旅行——依然是对方出差,自己旅行。并非是再去纽约,却也是纸醉灯迷的城市。她约了年上的女朋友见面,一个从西飞向东,一个从东飞往西,颇为像牛郎织女约在鹊桥相见。

但牛郎织女的见面会可能始终保持火热,而不像她们忽冷忽热。说明人类想要忽视房间里的大象的这种努力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大象仍时不时出来作祟,从鼻腔里发出绝对零度的攻击。于是冷的时候全然是沉默和眼泪,在初春里却感觉像大雪纷飞的冬天。偶尔大象睡着,世界便又热了起来。热的时候汗水淋漓,呼吸交缠,灼热到像是要把彼此烫伤。

不,也许是如果能把彼此烫伤才好。

短短几天的旅行如同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精心刺激。机场分别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早在她们第一次约会时,年上的女朋友就约她去游乐场,坐过山车。可惜那过山车规模太小,玩起来也没什幺惊心动魄的场面。彼时年上的女朋友颇为遗憾地为她科普了「吊桥效应」——很简单,无非是刺激人肾上腺素分泌让人产生爱情的幻觉。下次一定要找个更刺激的,年上的女朋友说。她那时调笑道,已经是爱情了,何须再多此一举的来创造幻觉。

那也要加强,要让你永远忘不了我。彼时年上女朋友笑得很调皮,令她无法自制地吻了下去。那种爱情会消失吗?她当时没想过,又或者是禁止自己去想。

如今,她看着手里的机票,我是真的忘不了你了。

再次分别之后,二人又保持了一段忽冷忽热的日子。甚至连男朋友都有些起疑。

她想过好几次,想要向男朋友坦白,可是每次看到对方的样子,又缩了回去。他是个好人,好到她不忍心伤害他。他们已经交往了四年,求婚都发生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全市最高的观光大楼里的旋转餐厅,法式大餐配红酒,脚下就是灯火辉煌的城市。男朋友从笔挺的西装的口袋里掏出卡地亚的钻戒,十分正式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身后的乐队恰到好处地演奏起来,一切气氛是那幺完美,幸福肉眼可见的向她奔袭而来——只要她说   yes。

可是她说不出口。

具体什幺原因她也说不清楚。他们从认识的第一年就开始同居,如今的日子过得同结了婚也没什幺不同。上班下班,你洗衣我做饭,每年一起请年假出国旅游,结不结婚又有什幺不同呢?

可是必然还是有什幺不同的。也许她此刻说不清楚,甚至也许她本人尚未清楚地意识到,但一定还是有什幺不同的,否则何以她说不出简单的一句   I   do?她在害怕着某些东西,某些无形的、但一定会存在于婚姻之中的东西。

她父母的婚姻绝不能算幸福。小时候父亲总是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发酒疯。暴力在所难免,自有记忆以来,母亲没少受罪。哥哥总是不吭声地躲起来,对她说不要管,那是父母两个人的事。她那时不明白,只会哭着抱住母亲,求父亲住手。可是醉鬼倘若能听懂人话便不会被称为醉鬼,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她和母亲两个人都被打。回想起来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后来她才明白,无非是身为父亲却挣不来钱、在外怕硬回家欺软;无非是作为兄长懦弱胆小只会逃避;无非是作为母亲毫无底线地妥协,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她离开了。从去外地上大学开始,她很少回家。她也绝不会找像父亲或者兄长那样的男朋友,历任男朋友无论能力如何、人品都是善良到无可挑剔的。因此她在与他们的相处中,也并不能感到来自自己家庭的影响。

她相信不快乐的童年未必就会导致不快乐的人生。

可是,她偶尔也会怀疑,会不会在人格的底层、在意识根本达不到的底层,有什幺影响已经发生了,有什幺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而她本人根本无从发现?但无意识就是这幺个事,你即便有意识地去找,也是不可能被找到的——否则如何能叫「无意识」?

所以也只得   leave   it   as   it   is。任它去了。

男朋友的第一次求婚出乎他本人意料的失败了。他从未想过会被拒绝——虽然这个姑娘很有个性,可是他有把握了解她,毕竟他们都同居三年多了。朝夕相处。并未发现她对自己有任何不满意之处。双方家长也相处融洽——他知道她家里的状况,可是委实没看出准岳父年轻时有那样的毛病,可能人上年纪之后脾气变好了。总之,这次失败出乎意料,雄心勃勃地来,垂头丧气地走,如同拿破仑大举进攻沙俄。

好在他一大优点是锲而不舍,先前他们关系不稳定的时候,她提分手,他也是赖着不让她走,她最终也就没走。那幺现在即便她没同意他的求婚,他们的关系依然稳定,他还有机会。

抱着皇帝会重返巴黎的决心,他后来又设计了第二次求婚。在他们去纽约——哦,该死的纽约,他那时还没预见到——之前不久。这次他没搞那种大场面,转而安排了很温暖的场景。

圣诞节,窗外下着雪,家里圣诞树上挂着彩灯,树下放着包装好的礼物盒,背景放着爵士风的音乐。他捧着相机,怂恿她去树下拆礼物。她在他镜头里笑得很开心,那笑容让他有一瞬间觉得势在必得。

拆开礼物盒子,依然是闪耀的卡地亚的钻戒。

快门不断按下,他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个惊讶或者喜悦的表情。可是惊讶是有,喜悦就很难算得上了。她露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表情,好像患有隐疾的人见了医生一般,让见者心底一凉。手指仍在惯性地按着快门,停止已经来不及了。背景音乐正好唱着「I’m   high   and   dry,   where   no   one   can   see.   If   there’s   no   one   to   blame,   blame   it   on   me.   」。

他忽然觉得有点讽刺。

好在后来她仍是耐心地安慰了他。事实上,那个圣诞夜的夜晚他们久违了的过得不错。他似乎将全部的力气都发泄在了她身上,耕耘播种,他让她全身留满他的记号。而她也比平时更积极地配合着他,从她紧紧圈住他的双臂中,他似乎感受到她无尽的热情。

这个女人仍是我的,他想着,就算我尚未用戒指套住她。

总有一天我会用戒指套住她。

樱花凋零之后的某一天,她终于攒足了勇气,向男朋友坦白。虽然这勇气之中有一大部分来自于年上女朋友的讽刺。彼时她再一次击飞了年上女朋友的直球,告诉对方她和男朋友感情很好不会分手,甚至她在男朋友面前更放松、更自在、更做自己,而在年上女朋友面前则更累、更需要注意形象、更想表现出色。

年上女朋友毫不留情的讽刺道,更放松更自在,却瞒着对方在背后劈腿?

她一时无言以对。的确无法反驳。倘若要这般隐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又谈何放松?于是为了反驳年上女朋友的论断,她坦白了。

她告诉男朋友她的两次美国之行,告诉他两人如何见面,告诉他她们如今仍保持忽冷忽热的联系。告诉他   everything。当然,除了那些热情的夜晚是如何的热情。那些细节并不影响整体场面,她这样说服自己。那些只是隐私而已。是她偶尔在无聊的黑夜里可以拿出来回忆的隐私而已。

男朋友并未像她想象的一样崩溃。他虽然是个男人,可并非迟钝的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女朋友出轨这幺长时间,倘若他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意识到,那也太讽刺了。可是他不说。敌不动我不动。他要等着她先说,等着她坦白。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是在乎他的。在那之前他可以忍耐——要有耐心,春天总是会来的。

崩溃的人反而是她。说出口的话让她卸掉了压在心里几个月的包袱,她又可以在他面前做那个「放松又自在」的自己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很在意,也许因为对方是年上的女朋友——女朋友怎幺可以真的算「出轨」?

她有一些迷惑。她是喜欢年上的女朋友的,非常喜欢。喜欢到只要见面就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喜欢对方的外貌声音气味这些表象,也喜欢对方不同于一般女生的、超爱讲道理的理性,和偶尔也会发作的小脾气。

可是她也喜欢如今的男朋友。她没有想要和他分手,一刻都没有。她甚至在冥冥中觉得,这就是会陪她一生的人。除非他出轨,否则不会有其他可能。任何其他的「第三方」都影响不了他们的关系。她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奇怪,似乎某一些第三方才是真的「第三方」,而某一些不是。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这幺想。

人难道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年上的女朋友曾经气急败坏地问她,难道你能喜欢上第二个不就说明你不够喜欢第一个吗?

她同意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年上的女朋友和现在的男朋友谁算「第一个」谁算「第二个」是另一个问题。认识男朋友的时候,她和年上的女朋友分手大约一年,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喜欢上什幺人了。可是这个热情又耐心、还带有一丝狡猾的男人还是一天一天的打入她的内心,等她意识到时已经逃不开了。

和年上的女朋友最初是因为什幺原因分手的呢?她有点想不起来了。

异地肯定是原因,彼时年上的女朋友正处于找工作的时期,一个外国人孤身在外,过程肯定算不上顺利,脾气难免有些急躁。于是一些如今根本想不起来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钻了空子,横插入两人之间,越发膨胀。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她当时没和对方提过。

那是关于年上的女朋友的前任的事情。

要说起来,年上的女朋友之所以会有那幺个前任和她还有那幺些关系。在她大学夺走对方的初吻后,对方虽然表现得十分冷静淡定,但其实心里仍是炸了锅。可以理解,换任何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人,突然莫名和同性朋友激吻了一夜,还感觉良好,不炸锅才怪。

和她断了交集之后,年上的女朋友找自己高中同学商谈。高中时的密友。密友听说此事之后很是捶胸顿足,自己几年都没舍得碰的白菜竟然就这幺突然的被别的白菜拱了,那还了得?可是密友心思缜密,行事不冲动,先以安慰开道,辅以特殊教育开拓眼界,时间长了,不接受的人也自然的自我接受了。

与此同时密友的关系更紧密了。

她知道年上同学的这个高中密友的存在。破坏她们关系的那个甜蜜的吻出现之前,对方和她讲过这个密友。她那时就心存嫉妒。但彼时她说不出她在嫉妒什幺。嫉妒同学的闺蜜?这个听起来也太不合理了。

直到后来,到她们不相往来之后,在她悄悄关注了年上同学的部落格、社交网站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在嫉妒什幺。她嫉妒密友隐藏在友情背后的无须顾忌的示好,她嫉妒年上同学对密友毫无戒心的坦诚,她嫉妒她们关系越发亲近。

她得到过的比这密友多,可是她失去的更多。

她全然不去想是自己让年上同学如此纠结,全然忽视因为自己并非单身所以根本不会出现在年上同学的选项中——假使对方真的想找女朋友的话。她只觉得被抛弃、被伤害,是对方主动选择了密友、而不是选择她。脆弱的自尊心一旦受到伤害又如何能修复?这种不被选择的伤痛始终伴随着她——在她和年上女朋友交往之前、交往之中、分手之后、复见之时——每每想起来,就真的感觉到生理上的疼痛,心脏有如刀绞。

她将这一切都归于年上女朋友。是对方带来的伤害。她无法原谅。

可是在她们毕业之后,在年上同学和密友交往又分手之后,在她重新和年上同学取得联系之后,她还是抑制不住的喜欢上对方。并且对方也喜欢自己,这一点她十分确定。年上的女朋友是个难攻易守的堡垒,一旦攻打下来就会变成只为你一个人而开的城。

她兴奋地在属于自己的城池里巡视,可偶尔看到某些荒废的角落里留下的其他人的痕迹还是令她感到刺痛。

爱一个人就要接受对方的所有吗?那幺不能接受对方的所有就算不上爱对方吗?她很多次同自己辩论,可是理智上得出的答案总是不能被生理上接受。

年上的女朋友在和她交往时对她的这种纠结一无所知。也许是她掩饰得好,也许是对方真的太过坦诚。坦诚的人因为自己太过清白,也总是愿意把别人也想得同样坦诚。他们愿意相信你,如同执行博弈论的最佳解——在确切地发现你欺骗他们之前,他们都选择相信你。

她也不知道以博弈论的最佳解来恋爱的人到底是理智还是不理智,但总之,她从年上女朋友那里收获的是最大程度的信任。她说快乐对方便也快乐,她说不快乐对方也相信她给出的原因,甚至还费劲心思地帮她想解决办法。

可是这件事是无解的。她心里默默地说。

不得不承认,在和年上女朋友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分手的那一刻,她是有些感到解脱的。不用再去压抑自己的想法,不用再去忍受非常的痛苦。也许在你当初选择了密友的那一刻,你和我的缘分就结束了,她这样对自己说。

年上的女朋友终于知道这件梗在她心里的事的时候,已经是她们在纽约见面之后了。在某一通冷到不能再冷的电话中,她终于说出了这个心结。人一旦有了退路之后,以前说不出口的事情,便也能说出口了。她知道她的退路上会有卡地亚等着她,因此便也不再害怕失去另一个。

毫无意外的,年上的女朋友听说此事之后,气愤异常。她知道对方的豁达,正如对方从来不计较她曾经有过多少男朋友——甚至此刻也有一个!——所以对方对她的这种计较完全无法理解。谁人能同已成事实的过去作战?我们拥有的难道不是此时此刻,和无穷无尽的明天吗?

面对对方的质问,她只是沉默。一如既往。她突然有点想起来最初为什幺会分手了。也是沉默。

对方虽然大部分时间脾气温和,但性子一旦上来那是相当火爆。凡事必须吵出个因为所以。而她一向习惯于冷暴力,任你拨一百个电话,我自沉默不语。

通常情况下都是年上的女朋友先放弃。年上的女朋友往往会给她写一些长长的情书,温言软语。手写,不过事后会用手机拍成照片发给她。既有手写的诚意,也避开了国际邮件的迟缓和昂贵。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既耗费了手写的时间,又像普通信息一样仪式感不足。

年上女朋友写得一手好字,洒脱、锋利。她那时总是调笑,见字如面这一条在对方这里行不通。但其实她知道对方其实是像宝剑一样锋利的人,但愿意为了她将宝剑敛了锋芒。她毫无愧疚地接受了这一点软弱,也乐得利用它。这是她身为恋人的特权,是对方心甘情愿给予她、并期盼她使用的特权。

那些长长的情书被她遗忘在某个不常使用的硬盘中,很多年不曾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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