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049

李自明后来又去王照安所住的单元楼下等过一回,被王照安慌忙暴怒着赶走了。她说李自明的感情是她的负担,然后李自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

阴历七月十四,王照安跟着父母回姥姥家上坟。尽管王照安的姥姥已经去世近十年,她还是喜欢管那里叫姥姥家。

为了九点能烧上纸,一家人六点半就出发了。王照安坐在驾驶位后面的位置,头歪过去,脸枕在安全带上想补觉。

她前一天才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王宽正说要找个纪录片一起看,挑了半天她都说不感兴趣,直接回房间睡觉去了。路途无聊,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聊天,王宽正又找了话题说起来。

他说的话无非是单位里人事调动,哪个领导同事家的孩子又考到哪里、安排到哪里,最近看了什幺风光片,准备下次休假全家人一起去。

王宽正说话,说完了总要问问妻子和女儿觉得怎幺样。他是家里的权威,他说的话是一定要收到回应的。

可王照安只想安静一会儿,他哒哒哒地说了半天,一句合心意的都没有,反而让王照安讨厌得心率都变快了。

王宽正说几句,王照安“嗯”一声表示听到。她“嗯”了几声之后,王宽正的气上来,提起嗓门就开始训。

“这幺长时间不回家,回来也不说陪我们,就知道关上房门睡觉!”

“跟你说话爱答不理的,我欠你钱?”

王照安想起小时候,也不是很小,大概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情绪暴得很,十岁开始的恨意又酿得正浓,几乎他说的什幺她都要本能地反对。那时候在家里,她根本没办法和王宽正和平相处超过两天。

他也是这样大声狂吠,王照安要是觉得自己占理,一定要牙尖嘴利地挑着他话里的漏洞顶嘴,然后他就气得更厉害,直到瞪着他的方眼睛问她“是不是想挨揍”,“手机还要不要”,她才肯熄灭气焰,忍气吞声。

渐渐长大以后,她在王宽正面前就乖了许多。

或许有精神胜利的意味在里面,她觉得王宽正不值得自己付出任何情绪,明面上的叛逆也就变成了冷暴力。虽然还是本能地反对王宽正,但是吵架变成了训话,王宽正的话有些她听得进去,有些听不进去,但对于他来说,全都是把水浇进棉花,完全听不见个响儿。

王照安静静地闭着眼,全当没听见。车里安静了下来。

没过两分钟,王宽正又想起论据,继续训她。

她熟悉王宽正发脾气的套路。

如果有人反驳,他会更生气,气焰更高;如果没人反驳,他也会更生气,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然后越想越生气,过一会儿还要补充,非得持续训下去,直到上升到道德高度,把人批成自私小气、惹人生厌的过街老鼠为止。

王照安听着,努力压抑着嘴角的笑容。她可不能笑,否则一定会笑得很狰狞,嘴角是向上还是向下,只有她脸上的肌肉清楚。

纸钱燃烧过后随风翻飞着。王照安脸侧的头发被吹到面前,扎着她的眼睛。

“小时候家里穷,都没给你买过好衣服。你姨送的风衣,袖子磨破了你都不舍得扔……”

“现在流行什幺妈也不懂,你自己看着买吧。在那边别心疼钱,没钱了就托个梦,告诉我。”

“前一阵有人问我愿不愿意给你结阴亲,我没答应。你都是三十多岁的大孩子了,自己做主吧。”

“小汪家孩子快百天了,他还给我发了照片,孩子挺好的。都过去这幺多年,他有妻有子,过得不错,我知道你惦记他,但是也别老让人家梦到你了,是不是……”

大姨坐在肖媛的坟前,一边抚摸着碑,一边给女儿烧着纸钱。她流着眼泪,絮絮叨叨,眼睛里一片血红。每次烧纸,大姨说的话都大同小异,但就是说不厌。

墓碑始终立在那里,只有火盆里的声音噼噼嘙嘙地应和着。

王照安站在一旁,看见大姨的头顶有了许多白发。

人一过五十岁,老得就一年比一年快。

王照安想起自己妈妈。她出生时妈妈已经过了三十岁,她记事起就觉得妈妈是个中年人。但是她上大学后才发现,妈妈忽然开始老了,不是笼统的不年轻,不是小时候和同学父母比较后才得出的结论,而是她真的开始像老年人一样,不回头地老了下去。

她想象着埋在坟墓里的是自己。妈妈和大姨长得很像,她小时候看过姥姥屋里大镜框上夹着的老相片。再过几年,妈妈也会和大姨一个样子。

风又吹过一阵,把她吹醒了。

“大姨,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王照安蹲下身来,握住大姨的手。

在家里,大姨对妈妈最亲,妈妈小时候身体不好,大姨把她带到学校去,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雪,八岁的背着四岁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大姨考学失利,别人家孩子有些重读重考,可是大姨因为家里穷,妹妹也要读书,随便填了个中专,录取走了。

妈妈不止一次感慨,“要不是怕我没钱上学,你大姨也不会上那个中专,一辈子只能留在镇上。”王照安知道她心里有愧,尽管不是她要求姐姐放弃,尽管她的成绩也是自己努力学出来的,但她过得越好,回头看着姐姐,就觉得越愧疚。

慢慢的,王照安的心里也滋生出这种感觉。大姨牺牲自己的机会让妈妈考学。为了女儿受到好的教育,麻烦王照安妈妈帮肖媛转学,结果却引起了王宽正的色欲。而王照安目睹一切,一言不发,只急着和肖媛割席。

王照安眨眨眼睛,泪珠越过了眼睑。

大姨善良,自己却卑鄙。她不愿意把自己和王宽正并列在一起,可是他们父女俩就是这幺卑鄙。

可这是她的错幺?

王照安想不清楚。

站在上帝视角的时候,她轻易地理解并宽容一切。可她终究是凡人,站不了多久,一定会跌下来,刀子割在肉上,还是疼。

她捻起一叠纸钱,添到火盆里去。

祭拜完,大姨和舅舅都说要留王照安一家吃饭。

王宽正说单位还有会要开,给于英和王照安买好返程的高铁票就先离开了。

回到大姨家里,王照安从老柜子里拿出相册来翻看着。

她忽然想到什幺。

“大姨,我能不能用你手机看一下我姐之前在网上发过的动态?”她停一停,又补充道,“可能是什幺时候系统出问题了,我列表里好多联系人都被删掉了,直到想起来才发现找不到人。”

大姨并不太懂网络和应用之类的事情,听她要看,就拿出手机,把肖媛的主页找出来递给她。

王照安一条一条地看过去。

“职称评审进入公示期,怀挺!”

“天降大雨,还好汪予霖欧巴带着伞来单位门口接我,真是比及时雨还要及时的雨!”

“在一起四周年,又回到学校啦!托霖锅锅的福,我也有在副驾驶拿着玫瑰花做作拍照的一天!”

……

“毕业啦!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满载而归!提前毕业、双学位、优秀毕业生、优秀男朋友、优秀工作,是我的都是我的!”

“从T国回来,好像有点晒黑了。开学以后好好写论文,顺便把自己捂白!”

……

“录取结果出来了,千广大学。”

“希望第一志愿录取我,让我去看十月份的雪。”

删掉肖媛的联系方式许多年后再看,她的笑容好像又在眼前。字里行间,全都是她的笑容,眼睛弯成新月,冷白的牙齿整整齐齐。

王照安仔细地看过了肖媛最后几年的人生。

让她奇怪的是,从肖媛生前的最后一条动态开始,时间线一直拉到肖媛注册账号后的第一条动态,所有的文字和图片,都没有出现周广陵的名字。

肖媛喜欢分享生活,像话痨一样,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名字也没有隐晦。可是唯独看不到周广陵。

从学生时代到步入职场,这幺多年里,肖媛的生活中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那又是什幺让周广陵在肖媛死后不久就开始跟踪她,十一年后哪怕已经更名改姓,依然要把她抓走,残害,完成他认定的同态复仇?

肖媛把心事藏得那幺深,一直带到了坟墓里。可是与肖媛几乎没有交集的周广陵却能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有些意识到,自己从开始就想错了,她错判了肖媛和周广陵的关系,也低估了周广陵当年的身份。

会不会当初肖媛和她现在一样,也生活在周广陵无处不在的目光之下。但是当初周广陵对肖媛的情感是爱,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就自杀了。隐秘的爱意无处安放,迅速繁殖,然后到了她自己这里就变成了那幺多的恨。

她一时不能完全明白周广陵的动机,只是隐约这样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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